这天午后,祥福两口子来到宝山镇一座古庙门口。祥福脸色蜡黄,四肢无力,一步也挪不动了。妻子扶他靠墙根倚坐在石阶上,从篮子里取出仅有的一个高粱面窝头,怕别人看见,悄悄地塞到丈夫手里,小声说你快吃掉。”离家时三婶给的三个窝头,她一口没吃,全留给丈夫吃了。祥福望着瘦小的妻子,三天没吃五谷,实在于心不忍,但他多次的推让都被她挡了回来,妻子总是那么一句话你快吃掉,女人比男人耐饿。”祥福手里的窝头,落上了带咸味的泪水……
古庙周围聚集着众多背井离乡的饥民,或蹲或卧,横七竖八。有的唉声叹息,有的举目望天,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已经死去,形形色色,姿态各异。据说冻死的人“笑”着哩,饿死的人“哭”着哩,这大概是热胀冷缩原理在死者身上的“定格”。
忽然,靠庙墙的人堆里一阵骚动,有人喊:“猫、猫、猫”祥福夫妇寻声望去,看见一个大个子饥民向上升举手臂,从墙头上抓下一只花白瘦猫。饥民们如获至宝,立即有四五个人聚拢来,就地找来一些枯枝败叶燃起一堆火,烤猫肉吃。你扯一条腿,他撕一块肉,只在火苗上燎一燎,迫不及待地直往嘴里塞,真是茹毛饮血哪!片刻工夫,这只可怜的小生命就被万物之灵们活剥生吞!
许多饥民都是听说城里有公家放舍饭而离家出走,扶老携幼前往就食讨活命的。祥福两口子自动加入了这帮流民的行列。
这天下午4时左右,求食队伍来到县城东关,忽然传来大人们的惊呼和小孩们的哭叫声。众人惊魂未定之际,只见一只苍狼般大狗嘴里叼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城门洞里跑了过来,扬长而去。后来得知有个吃大户的“匪首”落网后被官府砍头剁手,暴尸三日,这只同样饿疯了的狗觅食无门,过才铤而走险,抢得人头充饥去了。
祥福夫妇来到城隍庙,只见庙门口廊檐底下摆放着二三十具尸体,有个穿黑警服的巡役正在指挥几个民工从事装殓抬埋事宜。每个尸体下放张芦席,将席折对角卷紧尸体,再用麻绳缝住两头’卷好一批(约五六具尸体),放上牛车拉到东门外乱葬坟处草草掩埋掉。干活的人因饥饿乏力,进度很慢。
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埋葬死者,使家庭和社会不堪重负,难以为继。民谚云:“早先死的棺材板,迟一阵死的席儿卷,到后来死的土里掩。”实为当时的写照。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祥福一行找到了“放舍饭”的地方一位于县城东南一隅的“天庆观”,又名“天爷庙”。据说当时有个叫“华阳账济会”的慈善机构捐献了一笔不小的资金,大部分被贪官污吏们中饱私囊,剩下来的一小部分买来一些扫仓底、发了霉的杂粮用来“放舍饭”,上午一木勺带泥沙的“散饭”,下午一碗清溜溜的黄米粥。由于求食者众多,供不应求,拥挤不堪,为争一口粥打破头’踩伤人,踏死人,时有发生。
祥福夫妇等十余人因到得晚排队靠后,未能领得“舍饭”,只好各自找个角落,空肚子过夜了。
第二天,与祥福两口子同道来的一群饥民总算领到两顿“舍饭”,活命有了指望。然而好景不长,三天过后,饥民越聚越多,僧多粥少,难以打发。上面派了一位师爷来,亲自从饥民中选抽一些年纪较轻、尚能走动路的“壮劳力”到城外去挖野菜,以贴补“舍饭”的不足。祥福两口子都被选中了。这对他俩来说倒是多了一条活路,一面挖野菜,顺手填肚子,自不待言。数日后,他俩也在城墙根挖了一个窝棚住了下来,吃着饿不死又吃不饱的“舍饭”,苦熬着,期盼着。
兵匪骚扰,阻断交通,使祥福两口子去南安县投亲的初衷迟迟难以实现。先是发动“河湟事变”反抗冯玉祥国民军的“尕司令”马仲英率部数千人与国民军吉鸿昌、冯治安部激战于南安县西园、北乡等地,一度使吉部受挫于殷家山。一位老者言:“大将犯了地名,吉鸿昌到了殷家山,鸡儿遇上鹰了,岂有不败之理。”后来援军赶到,方使吉部化险为夷。两军交战,百姓遭殃,家破人亡者为数不少。时隔不久,惯匪出身,一度投靠马仲英麾下后来又叛马而去的马应率骑兵三百余人到达南安县,县长弃城逃走。翌日晨,马部进城后大肆奸淫掳掠,死伤百姓百余人,掠走妇女数十人,城内几家有名的商号被洗劫一空。不久,马部虽被驱除’败走岷山,但在一段较长时间内,仍然兵连祸接,路断人稀。
瘟疫伴随着饥荒与兵燹而来。可怕的消息在南安县及其周边地区不胫而走:南安县北部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姑娘病死后,亲朋邻里前来送丧,挖坑掩埋和接触过死者体肤的人无一例外地被传染上疾病,回来不几天,全都死了。村里大户人家的老爷说是妖孽作祟,他先是请来巫神和阴阳先生做道场,念经、驱鬼,后又派了几名长工掘开坟墓,挖出女尸,放火烧掉。费尽心机,犹不能遏制住瘟疫传播的势头,死掉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活着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有鉴于此,官府采取紧急措施,封闭北门和西门,不准北乡和西乡的人进城,以免传染病蔓延,殃及城里人。后来又从草原上请来一位活佛颂经、禳灾,安抚人心。
病急乱求神’“天爷庙”里香火空前。大殿里烛光长明,香烟缭绕,拜神祈祷者,络绎不绝。
有天早上,祥福夫妇俩进殿焚香叩拜:曾妻只顾虔诚地做祷告,不敢抬头瞻仰神灵的尊容,加之她性子急又不识字,即使看了也分不清子丑寅卯;祥福心细,遇事爱琢磨,正是旭日临窗之际,殿内光线甚好,他叩完头,立起身来,胆怯地向神座处一瞥,只见神龛里有三尊塑像,供桌上还有三尊牌位,分别写着“如来佛祖”、“孔夫子”和“耶稣”。祥福对三位尊神的来历略有所知,觉得如此并列,有点不伦不类,却又怕亵渎神圣,不敢说,也不敢乱想。后来有一位长者言:“清朝末年,县城里洋教势力甚强,有位传教士向官府抗议说,你们的王爷庙里为何只有你们的上帝,没有我们的上帝?县长惹不起洋人,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立即打发人赶做了一个耶稣的牌位摆上大殿供桌,由此及彼,又一并做了穆罕默德的牌位同上供桌,共享人间香火,免得厚此薄彼,招惹麻烦。”
4“舍饭”填不饱肚皮’而且时断时续,动辄停炊断饭,空肚子苦熬干耗,终非长久之计。去南安县约一百公里,妻子是小脚,无有车马作乘如何到达?眼下兵荒马乱,瘟疫流行,又逢青黄不接季节,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后悔莫及。祥福两口子思来想去,苦无良策。无奈之下,每天去骡马市场转悠,试着找个雇短工的人家混口饭吃。
祥福两口子的运气还算不错。这天早晨,他俩来到市场没过多久,有个穿蓝布长衫,管账先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来到市场雇工。他说’去年腊月里,有个长工家里告急,东家发了善心,每人给了一斗高粱,让他们回去同家人团聚去了。没想到他们走了再没来,怕是家里有啥拉扯不开的事。眼下春耕已经开始,家里的活、地里的活,人手短缺,忙不过来,要雇请几个短工来应急,干个十天半月再说。账房先生见祥福两口子年纪轻,谦和、厚道,长相也满顺眼,心里有了谱儿。祥福两口子表示地里的活、厨房里的活都会干,只要管饱饭吃,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雇佣之事当即谈妥。
东家姓杨,是城北渭河边上杨家庄的一户殷实之家,有水旱地百余亩,城里还有两间铺面,经营布匹买卖。这杨家也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两个举人,向以诗书传家为训。老掌柜年约五十开外,个子不高,慈眉善目,领下留着三捋稀疏的胡子,显得老练、和顺。他待人宽厚,乐善好施,为乡里所称道。老夫人体弱多病,但很通情达理,为人随和。媳妇读过两年私塾,温顺贤惠,婆媳相处甚为融洽。大少爷经营城里的铺面,白天很少回家。姑娘行二,已于去年出嫁。二少爷名叫杨光远,年约十二三岁,在城里公立学校读高小,由于成长环境好又兼勤奋好学,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回到家里尊长爱幼,对雇来的“下人”们,从不摆少爷架子,有时还帮仆人干一些零碎活儿。祥福两口子遇到这样的好人家,自是庆幸不巳。更使他俩喜出望外的是,老长柜在无意中问及祥福家世时认定两家祖上有亲,此后便不再直呼其姓名,而称作做“曾家亲戚”;曾祥福两口子与外人道及主仆间诸事时,也就说“杨家亲戚”如何如何。
东家后院有个园子无人看管,桃、杏、梨、枣等,一年来丟失不少,还有半亩多耕地荒芜着。园中修了一间专为守护园子用的茅草房,门、窗、火炕俱全,杨家亲威给祥福两口子居住。这一对新婚夫妻没想到逃荒时得到了真正义意上的“新房”。
祥福的任务是料理园子。曾妻的营生主要是下厨做饭,行坎之余帮助女主人做一些针线活。
人交好运,百事顺心。祥福俩到了杨家,有了用武之地,夫妻双双大有作为:曾妻下厨,蒸馍、烙饼、擀面条、包饺子,煎、炒、炖、煮样样会干,而且干净卫生,味道好,深受东家老少的赞誉。当年三婶手把手调教出来的本领,如今大派用场。平日里,缝衣、做鞋、绣花、拆洗被褥等,干起来动作麻利,得心应手。遇到农忙季节,她也常下地参加薅草、拔麦等劳动。主人家的人都夸她勤快、懂事,主仆相处很融洽,亲如家人。
祥福在园子里精心务园,修剪果木,清除杂草,还下大工夫用铁锨把那一片撂荒闲置的土地深翻一遍,然后筑埂、开畦,布种上葱、韭、茄、辣、芹菜、菠菜、豆角、萝卜、白菜等,还在地头地角点上几窝西葫芦,栽上十几株烟叶。他简直像一个善于排兵布阵的指挥员,经他如此这般一番整顿’收到了人尽其才,地尽其力,物尽其用之效。
清明前后,气温升高,又经几场春雨,催苗破土,莱地里一天一个样。祥福及时锄草、间苗、松土、追肥、打秧、支架,大力改善生长条件,过了四月八,菜地卜绿汗汪、嫩闪闪一片,黄花伴着彩蝶,青果挂满枝头,园子里生机盎然,餐枭卜个2新鲜蔬菜二少爷杨光远放学回来常到园子里玩耍,向祥福淸教务11、傢坫知以;祥福让光远背唐诗,讲他从学堂里听来的新闻、故事,两人挺投脾气,光远作称祥福夫妇为曾哥、曾嫂,园子里的活忙时,自动上前给祥福当下手,亲如师徒。
当初主仆双方冇约在先,雇佣期为两个月,忙过春耕即可走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主仆投缘与日俱增,杨家亲戚们觉得祥福两口子又能干,又厚道,舍不得放走,一再挽留。二次约定,过了端午节收完麦子,再去南安县投亲,后来又索性延至过了中秋,各方面的条件更好些再动身。盛情难却,祥福遂写信一封寄往南安,说明原委,好让那边的亲戚放心。
时间越长,主仆间关系益切,信赖有加介吋遇到城巾,铺子上事多,大少爷和账房先生忙不过来,便将祥福叫去帮忙,祥福的算盘打以好,会汜流水账,心又细,使进货、盘点买卖诸事能及时、准确无误地处理停祥福也从術忙过程中了解市场,增长知识,学得不少生意经。主仆各有进益,相得益钐时光匆匆,不知不觉从忙忙碌碌中告别炎以,进人金秋季节。乡村八月,金风送爽,田野上,高粱火红,谷穗金黄,粉红的荞麦花和蓝色的胡麻花在秋风中起舞、欢笑,呈现出一幅多年少有的丰收景象。民以食为大,没有被饥饿夺去生命有幸活到今天的人们都算是福大命大,纷纷沐浴焚香,叩谢上苍,结束流浪生活,返乡归里,重新安排自己的光阴。
8月初,祥福妻子李芸芸的二哥李秉孝从南安来信说南安情势好转,丰收在望,经与家人商定,秉义弟将于月中接你们来南安,望早做准备云云。祥福两口子将此讯告知杨家亲戚,虽说是有约在先,本是意料中的事,但彼此相处半年有余,挺合得来,如今猛一下子要离去,双方都有些依依不舍。二少爷杨光远郑重许诺三年后我去省里上高中,路过南安县,我一定来看望曾哥、曾嫂。真的,我一定会来!”
老掌柜赠盘费1块银元,并让带足干粮,老夫人送土布两匹,少奶奶送给曾妻一副银手镯。祥福夫妇千恩万谢,热泪盈眶。
8月12日,曾妻的弟弟李秉义赶着一头毛驴来到杨家庄接姐姐和姐夫去南安。一别十年,弟弟已从一个小顽童出脱成一个干散麻利的大后生;在弟弟眼里,姐姐已由瘦小的女娃娃变成了俊媳妇,姐弟俩仿佛都从梦中走来,说不清的酸甜苦辣!
次日上午,辞别杨家亲戚,姐姐骑上毛驴,弟弟牵驴“护驾”,丈夫扁担挑着全部家当,其中近一半的重量包括干粮、布匹等都是杨家亲戚的馈赠。
李秉义一行三人溯渭水而上,一路之上,说不尽的山回路转,柳暗花明。祥福夫妇怀着美好的期盼,走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