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曾源妈停住纺车,侧耳细听。她的听力特好,轻微的响声休想瞒过她的耳朵,尽管纺车声干扰不小。
“咚咚咚。”敲门声再起,这一次曾祥福与儿子都听见了。
“咋办?开不开门?”曾祥福向妻子讨主意。
“开呀,人家从窗棂纸上看到咱屋里亮着灯’咋能不开。”曾源妈坦坦荡荡,拿得很稳。
“要是坏人呢?”丈夫有点发怵。
“要是好人呢?”妻子以问代答,溜下炕,毫不犹豫地去开门。
曾祥福取填炕的木榔头在手,小曾源手里捏了一把剪子。两个男子汉站在女将身边充当“保镖”,以防不测。
曾源妈不慌不忙,拔掉门栓,轻轻拉开一扇门,来人也不答腔,顺势钻了进来,将门掩上。来人穿灰布长衫,戴黑色礼帽,围一条糙米色的围巾。
曾祥福一家三口正在狐疑不定,来人揭去遮住半个脸的围巾,露出一张英俊的笑脸,说福哥、嫂子,我来看你们来了。”
“你?”曾祥福觉得有点面熟却又拿不准。
“啊呀!你是光远少爷?”曾源妈已辨认出来人的庐山真面目,又惊又喜。
“啊呀呀!刚才真没认出来,四年不见,真没想到是你!光远少爷,你可千万莫要见怪,”曾祥福深表歉意,又说,“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不是知根知底,不敢一一”“那是,那是,我也太唐突了,让你们吃了一惊。”杨光远取下头上的围巾,笑着说。
“光远少爷,你是在省城念书深造还是出来做事了?我思谋你像是早就毕业了。”
“我现在是漂泊流浪之人,”杨光远有意回避了曾祥福问话,顾左右而言他,“福哥,你可真是有福之人,安居乐业,又有个温暖的家,我真羡慕你。”杨光远尽量冲淡初来乍到带来的紧张气氛。他又问怎么样?生意还好做吗?”
“还凑合,小本生意,赚不了大钱也没多大风险,顾个全家人的粗茶淡饭,但求温饱而已。”曾祥福安于现状,无有更多奢望。
曾源站在地上,局促不安,在生人面前显得很拘束。
“还怔啥哩?连你光远叔也不认得了?三年前在曲老师家院子里住的时候,你光远叔来过咱们家,还给你吃黑枣儿、柿饼和毛栗子来着,你倒忘了?”曾源妈把儿子拉到杨光远面前快叫杨叔叔。”
妈妈点破迷津,曾源眼睛一亮一一想起来了:客人可不就是杨叔叔!虽然他身上当年的学生装换成了今天的长衫。那是杨光远在省城上大二期间放暑假回家途中特意到南安县看望过曾祥福一家。
曾源叫声杨叔叔,还规规矩矩向他鞠一个躬。
杨光远将曾源揽到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关爱地说:“长高了,长得更俊了!”又问他,“上几年级了?”
“五年级。”
“各门功课一定学得不错?”
曾源不觉得脸一红,低下了头。
“你还夸他哩,一道算术题花了一个时辰了还没算出来,正发愁哩。”曾祥福面露愠色,瞪了儿子一眼。
“是一道什么样的题?能让我看看吗?”杨光远问。
曾源从炕桌上拿过算术课本,在打开的书本上指了指:“就是这道题。”
性急的曾源妈插话了:“人家光远少爷进门来连一口水还没喝哩,你们父子俩倒会给人家添麻烦。”
“都是自己人客气啥哩。”杨光远笑着说,“嫂子’往后你和福哥就叫我光远,把少爷两个字去掉,叫人怪那个的。”
曾源妈看到杨光远风尘仆仆的样子,关照丈夫:“你快去烧水、泡茶,先端盆热水来让他叔洗洗,我这就去做饭。”
“不麻烦了,天都这么晚了。”杨光远辞谢说。实际上他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他早上胡乱吃了几口拌炒面,一整天再没吃没喝。
“有啥麻烦的,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他叔,你先歇着。”
曾源妈去了厨房。曾祥福拿过笤帚,说:“他光远叔,你身上落了不少灰尘,我给你好好扫扫。”
“算了吧,没事。”
曾祥福不由分说,将杨光远的身前身后,上下左右清扫一遍。他这人虽是个慢性子,却又是个细心人,干什么事,要么不做,做起来就做到位、做彻底、做得像个样子。他翻来覆去地扫,以致杨光远都有点耐不住了,又不好说。
曾祥福又去张罗着点燃小火炉,烧水、熬茶。
炕上只剩下杨光远和曾源两个人。杨光远没有忘记接续开初时的问话:“源娃,那道算术题你怎么个弄不明白?”
“式子老是列不对,怎么算也算不出来。”曾源胆怯地回答说。
杨光远拿起课本,凑近灯前将这道算术题仔细看了一遍,略加思考,笑道:“嘿嘿,这道题是有点绕弯弯,把娃娃唬住了。”他用启发代替说教,引导曾源分三步解题。他说第一步剖析题意,弄清巳知和未知;第二步找到联系,分段列式;第三步按‘先乘除后加减’综合解题,不就行了。”
“明白了,明白了。”曾源如释重负,频频点头,人也变得活泼起来。
杨光远洗完脸,呷了一口曾源他爸刚沏的热茶,顿觉苦香扑鼻,生津解渴’沁人心脾,不禁下意识地咂了一下嘴。
曾祥福见状’忙问:“是不是太苦?”
“不苦,不苦,酽茶解乏。”杨光远笑着回答说。
直到这个时候,客人仍然没有向主人说明自己的来意。曾祥福暗自在心里嘀咕:“光远少爷多年不见,今晚倏然而至,神色仓促,定有缘故,又想到民变后,军警四处布网,捉拿余党之事,心中不寒而栗,难道与此事有关?人家不说,自己不便问,也不敢问。”
杨光远心中也正是怕惊吓曾祥福一家,故意放松气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自己的来意留待适当时候再作交待。
两人都避开敏感话题,只谈了一些故人,往事。
饭来了,曾源妈端来一个四方木盘,将盘中的一碟炒韭菜,一碟凉拌萝卜、油泼辣子、盐和一大碗浆水和禾面摆到炕桌上。浆水经过葱花炝锅,辣椒里面比平常泼油多,各方面尽其所能达到“最高规格”。这顿饭既充饥又解渴,还解馋。杨光远一连吃了三大碗,仍觉余香满口,还想吃,只是怕太过量了撑破肚皮,遂“适可而止”。
还没等光远叔叔吃完饭,曾源早已倒在炕上进入梦乡。曾源妈连忙给儿子脱掉衣服,挪到里边,盖好被子,让他睡去。
曾祥福夫妇将杨光远送人“客房”一后院小北屋。刚才吃饭的工夫,曾源妈巳将厨房炉灶里带火渣的热灰铲了两木锨埋到炕洞里,用以烘潮驱寒,免得睡下去腿肚子转筋。这会儿,炕上巳经温温的。
夜深人静,该到“交底”的时候了。杨光远压低嗓门向曾祥福夫妇交待了别后几年来他个人的主要经历和此行的归去来。
杨光远于民国二十九年秋天毕业于省里某师范学院,品学兼优的他婉言谢绝了留校工作良机,主动要求去渭西县中学任教。他的姑母早已落籍该县,姑父生前在这个县做过官,他死后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照管,杨光远征得其父的同意,来到渭西县。这个县是个贫困小县,十年九旱,又加上苛政肆虐,百姓灾难深重,怨声载道,一些人不惜铤而走险。
杨光远在这个县唯一的一所中学里(只设初中)当了一名化学教师,他遵循其父“勤奋敬业,正派做人,多交朋友”的教诲,身体力行,不仅恪尽职守,勤勉从教,还常资助贫困学生。他一身正气而又平易近人,敢于为受屈、受压的百姓鸣不平,已在这个县城小有名气,慕名而来者时有所见。
去年冬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杨光远有幸结识了后来成为“民变”领袖之一的一位农民英雄。此人曾在外地当过兵,又去过省城,见识广,有头脑,为人豪爽,敢作敢为。他对当今社会政治黑暗,官吏腐败,财主为富不仁,深恶痛绝,一心想换个活法。两个人交谈中多有共识。后来在饭馆和杨光远宿舍恳谈过几次,十分投机,遂引为知己。
今年年初,杨光远的这位朋友串连了数十农民在渭西县西乡的一个镇子举事,向官府发难,攻破一家财主的堡子,开仓放粮,从者益增。杨光远被他的朋友邀请作为“军师”,负责军中文案事宜。
起义军很快汇成燎原之势,又很快在官府的残酷镇压下烟消云散。
义军中有幸活下来的十几位骨干分子,从失败中领悟到要想东山再起,必须找到共产党来领导。可是当此白色恐怖下,人海茫茫,如何能找到共产党?剩下的路只有一条:去陕甘宁边区,去延安,虽冒死犯难,亦当在所不惜。
杨光远说我从渭西县乡下逃出来,东躲西藏,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花了三天三夜时间,总算进了南安县城。今晚想在你们家住一宿,换套衣服,天不明就起身,先回老家看看家里人,凑些盘费,便去陇东那边。”
曾祥福夫妇听罢,开始不禁咋舌,为故人担优,继又投以崇敬的目光。曾源妈对光远少爷胆略、骨气深为敬佩,并对他虎口脱险而感到欣慰。她恨不得也是个男子汉去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
曾源爸虽然胆小怕事,但他终究是个明事理、辨事非的正直男子,认定光远他们干的是为民献身的高尚事业,自个儿没本事,不去招惹是非,但也不能去坏事。自己能为智者、勇者尽一点绵薄之力,却是心甘情愿的。
曾祥福夫妇请杨光远早点休息,便退出来为客人远行连夜做准备。
次曰凌晨,天刚麻麻亮,杨光远换上一身曾祥福穿过的当地老百姓常穿的中式服装,吃完曾源妈为他煮的一碗荷包蛋挂面,正欲辞谢离去。
“先别急,把这个拿上。”曾源妈将连夜收拾好的一个包衹打开一里边装了几条毛巾,几双洋袜子,还有一些针、线、梳、篦之类,连同杨光远脱下的长衫等一并包起来,对杨光远说:“他光远叔,你把这包揪背上,遇到关卡什么的也好应付你就说是个小买卖人,串乡走村换些鸡蛋到城里贩卖。”
杨光远笑里带着恭维:“嫂子你可真想得周到,太感谢了!”
曾祥福拿出5块银元相赠杨老师,几个小钱不成敬意,你拿上贴补一点盘缠。”杨光远辞谢不过,只好收了。
临别时,杨光远深情地对曾祥福夫妇说了两句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福哥、嫂子,多保重,后会有期。”
杨光远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隐没在朦胧的晨曦中。这年初夏,曾源的弟弟曾清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