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咸阳,郊外已是一片雪白世界,漫山遍野,悬琼覆玉,积雪深没马胫,天地浑然一色,而冬日却如娇羞的少女隐藏在白云后,偶尔透过云间,射出一抹惊艳的靓色。如此奇景,大是令人心胸开阔。
蒙恬请示道:“王上,咱们去哪儿?”
嬴政扬鞭向北一指,口中兀自喷着白气,道:“去泾阳!”又顾七人嘱咐:“打此刻起,你们只须叫我公子,王上什么的称呼都一概收起,以免泄露行藏。”
七人在马上抱拳凛遵。
那泾阳在咸阳之北,因在泾水之阳而得名。
当下一主七郎便沿泾水北行,行至一片莽原疏林附近,望见一群白鹿正在那里觅食,嬴政不由猎兴忽起,绰弓搭箭,便向其中一头白鹿射去。但听弓弦一响,那鹿果然中箭伏地,其他的鹿受了惊吓,急忙撒蹄,各自奔逸。
郑容正待拍马上前拾取猎物之时,毕竟嬴政年少,膂力有限,镞入不深,那头中箭白鹿竟又挣扎爬起,悲鸣一声,向旁逃窜。
郑容忙取胯下弓箭射之,连射数箭,竟都未中,这厢王贲、屠睢早已策马,兵分两路而追,嬴政则率蒙恬、蒙毅、冯毋择、任嚣四人随后继进。
这鹿似甚为聪警,且其毛色与周遭相近,极难分辨,王贲、屠睢追了半晌,仍未见获,叹声可惜,只得颓然而返,来向嬴政请罪。
嬴政却在马上笑道:“此不过略助畋猎之兴耳,阿贲、阿睢何罪之有。”
两人听了,虽在寒冬之中,胸里却也洋溢着一股暖意。
任嚣捂脸呵手道:“这么冷的天气,那些鹿也只得出来觅食衰草,成群结伴,以便取暖。”
冯毋择却是眼尖,又瞭见那群鹿出来游荡在泾水边,似乎并不怕他们这些少年猎客,又似乎在向他们挑衅似的,悠然寻草,那只中箭白鹿也在其中,便指道:“你们看!”
七人顺着冯毋择所指望去,果不其然。
王贲、屠睢正待再追,以赎前愆,却突听蒙恬低声道:“慢!”随即以目光向嬴政请示。
两人眼色一交,便已明白彼此心意。
嬴政点头,蒙恬便悄声道:“王兄、屠兄,想立功的随我来!”又向余人等吩咐道:“阿毅,你带勿择、任兄、郑兄去右边那树林子里埋伏,留下一角,张弓搭箭,只待我号令。”
蒙毅应了一声,便与冯毋择、任嚣、郑容等簇拥着嬴政去那树林子里依言埋伏。
蒙恬则带了王贲、屠睢两人徐徐欺近鹿群,直待有外围的鹿惊觉,三人才发一声唿哨,策马疾进。蒙恬指示王贲扈右,屠睢扈左,自己则居中直进,三人布成一个箕形阵,将那群鹿驱在其中,径往右边那树林子里赶。
鹿群慌乱之下,哪有什么章法,哪边无人便向哪边逸去,于是竟都被三人撵到林子之中。
待蒙恬等赶至,刚好堵上阙角,与蒙毅等配合,四面张围,七弓齐发,可怜这一群鹿尽皆中箭,跌倒林中,鲜血洇濡,点点殷红,怒绽如花,倒也艳绝。
嬴政颇为兴奋,翻身下马近前,刚道了句:“此番收获不小……”谁料离他最近的一头鹿虽然中了二三枝箭,竟仍奋力挣起,顶上一对犄角径向嬴政撞去。
这时恬、毅等七人都相距较远,更何况仓猝间都不及引弓抽箭,便在这吃紧的当儿,忽听得“嗖”的一声,一枝羽箭径从嬴政身后射出,直贯入那鹿的颈项中,连带着鹿身一起,飞起却后。
那鹿立刻横死就地。
七人正自惊魂未定,嬴政回头看时,已见两匹神骏龙骧马嘶,一先一后跃至,后面那骑马上乘客手曳空弓,显是他适才放箭救人。蒙恬、蒙毅见箭贯鹿项,带身飞却,这放箭人不论准头还是力道皆是不凡,令人称叹。
未及嬴政说话,两骑乘客早已滚鞍下马,抢上揖道:“芈启、芈胜兄弟救驾来迟,让王上受惊了。”
嬴政忙扶起在前的那一人,笑道:“大表叔说哪里话,适才若非小表叔出手相救,政儿怕早已殪身于鹿角之下了。”
七人听嬴政呼此二人为大表叔、小表叔,却不认得。
嬴政向七人招呼道:“你们快来见过芈启、芈胜两位公子,他们是我祖母华阳太后的侄儿,荆国阳文君之子,因未在朝中为官,也难怪你们不认得。”
七人等听说,忙下马过来揖见了。
原来这二人是楚顷襄王之子阳文君的两个儿子,一胞兄弟两个,长曰启,幼曰胜(按:《史记·秦始皇本纪》又作南阳假守腾、内史腾、辛勝;《云梦秦简·语书》作南郡守腾;“十二年丞相启颠戈”李学勤隶定为“颠”,今从文献作“勝”,简体字“胜”)。当年楚顷襄王死时(按:即公元前257年),太子完尚在秦国作人质不得归,而阳文君早死,身为阳文君长子的芈启本极有可能即位为楚王,但不料太子完竟在左徒黄歇的谋划下成功逃离秦国,归国即位,是为楚今王(按:即楚考烈王,又作楚孝烈王)。楚王熊完(按:为楚王者继承“熊”字)为了酬庸黄歇大功,遂拜其为令尹,号春申君。而作为楚王侄子的芈启、芈胜兄弟则处境尴尬,为防楚王谋害,未几,便只得逃亡秦国,投靠到其表姑华阳太后那里,故一直流寓在秦,不得返楚。
蒙毅观芈氏兄弟为人,见芈启鲜冠组缨,绛衣博袍,外罩白狐裘,在雪地中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而芈胜则韦弁虎韬,绯袍白裘,绰弓立于其兄身后,一派猿臂蜂腰,鹤势狼形;看年龄不过比嬴政略长十岁开外,皆佩香囊,间有暗香浮至,蒙毅知是楚人喜好香草之俗。
芈启笑道:“本来与王上约的泾阳县亭相见,不想却在这里撞上。”
嬴政道:“此处会面,岂不更好?也省得再去泾阳走一遭。只是此番微服私行,这‘王上’的称呼可暂时隐去了,以免麻烦。”
芈启点头称是:“嗯,王上……”还没说完,见嬴政眼神有异,才意识到失语,忙改口道:“哦,……公子想得周全。”
七人才知原来嬴政早与芈氏兄弟有约,但又不知所为何事。
这时嬴政忽觉胸口一窒,竟感觉喘不上气来,芈启忙伸手扶住,一边以手为其抚膺,一边道:“想是刚才受了惊吓,冲了气路,歇息半晌,便没事的。”心下却知嬴政生有形疾,胸如挚鸟,稍受惊吓或行动剧烈,便会感到心口不适,呼吸为艰,只是嬴政素来自负,他也不便当面说明。
嬴政呻吟了一声,掏出一幅绢帕,吐出一口痰,略带血丝,又将息一会儿,方才慢慢平复,然后命七人将死鹿收好,自己翻身上马,与芈氏兄弟,蒙恬、蒙毅等七人联骑出林。
芈启后嬴政一个马首,而芈胜、蒙恬、蒙毅等人则俱为两人马首是瞻。
芈启一边走马,一边道:“公子急着去中山瓠口看开渠,想必是知道了眼下冬粮奇缺,民间大饥之故吧。”
嬴政不答,但点了点头,转而问道:“韩人献议凿渠之事,大表叔怎么看?”
芈启并不即答,于马上沉吟半晌,才宛转道:“以秦国目前的财力,修个三百里小渠,量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渠成前的这几年,兵民和粮草怕要吃紧一些。”
嬴政问道:“那岂不是不能出兵关东了?”
芈启道:“那倒也不尽然,小股用兵自然无碍,但要兴大军、打大战,争人国都,旷日持久,便不能够了。”
嬴政听罢未应。
原来自信陵君幽废后,五国合纵盟约既解,可笑那作为纵约长的魏国竟先倒戈事秦,翻脸比翻书还快,而五国中最为弱小的韩国,因地近秦国,秦每东略,韩必首撄其锋,故韩虽恨秦最甚,凡纵必与;却又事秦最谨,纵散约败即争与秦言好,以保国祚,今见魏国转舵,不待说更是时不我待地以太子韩安为正使、水工郑国为副使马不停蹄地入秦,表示愿以太子为质,与秦结好,同时为表诚意,特遣国内精良水工前来献策,助秦开渠北山,用溉渭阳潟卤之地,以纾秦频年乏粮之困。
事上当国文信侯吕不韦,自然答应与韩复好,但对凿渠一事却廷议许久,方决定下来,于元年一开春便破土动工,同时为示天下秦韩和睦,特以王弟成蟜为使,前将军樊於期为副使,为质于韩。
于是秦、魏、韩三国交固。
嬴政忽问道:“大表叔,那你觉得仲父掌政得失如何?”
芈启一怔,思索片刻,道:“文信侯由经商而从政,杀伐决断,庶事无留,倒也算得上有干蛊之才了。”
嬴政问道:“怎样的干蛊之才呢?还请大表叔明示。”
芈启道:“便拿他斗反燕赵之事来说吧。元年时他命内史肆发云阳刑徒奉水工郑国作渠于瓠口,勿扰农时。赵闻秦鸠工兴渠,无暇东顾,便乘势出兵晋阳,图复太原郡故地。羽檄飞至咸阳,文信侯接获,一边调兵遣将,以蒙傲为将军,率兵星夜驰援;一边遣使间行赴燕,欲以纲成君右丞相蔡泽为质,与燕结好,共同夹击赵国,为燕一洗当年城下订盟之辱。”
嬴政奇道:“何谓城下订盟之辱?”
芈启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是早年燕赵间的一段战事了。
“长平战后九年,赵相邦平原君死,燕王喜使其相邦栗腹赴赵,往**平原君之丧,因以五百金为赵孝成王寿,约欢于赵王。栗腹冀得赵王厚待,谁料赵孝成王仅以常礼遇之。那栗腹遂怀恨在心,返燕后竭力在燕王面前称说赵国壮者皆死长平,剧战之后,疮痍未复,其孤者尚幼,且相邦新丧,若出其不意,起兵伐之,赵可灭也。
“燕王喜惑其言,以大将昌国君乐间族人乐乘在赵为将,深知赵情,故召乐间问之。
间对曰:‘赵四战之地,自武灵王后,厉行胡服骑射,其民习兵,未可轻伐。’
燕王道:‘吾以三倍之众而伐一,何如?’
间曰:‘不可。’
燕王又道:‘若以五伐一则如何?’
间仍曰:‘不可。’
燕王不禁有气,怒道:‘汝以先父(按:即昌国君乐毅)丘陇在赵,故不欲攻邪?’
间曰:‘非也。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王如不信,臣请一试。’
时燕廷群臣也阿燕王之意,纷然道:‘天下焉有五而不能胜一者?’
“燕王喜遂听信栗腹之言,不顾乐间反对,执意猝起二军,车两千乘,以栗腹为主将,率一军攻鄗;以卿秦(按:当为爵卿,名秦,史佚其姓,又作庆秦,《战国策》作“爰秦”)为副将,率一军攻代;自率偏军随之攻赵。
“兵发之日,大夫将渠抱足强谏,燕王非但不听,反系之于车后,俟凯旋日杀之,于是三路大军分道而进,戈戟耀日,旌旗蔽空,杀气蒸腾,满望踏平赵土,大拓燕疆,不料军至宋子,已传来廉颇拜将的消息。
“原来赵孝成王闻讯,乃以廉颇为上将,迎栗腹于鄗;乐乘为少将,迎卿秦于代;两路皆破灭之,杀栗腹,掳卿秦,便连乐间也在乐乘书招之下,弃官奔赵。
“幸得燕王喜亲军在后无恙,败没之余,只得连夜逃亡回国。廉颇、乐乘、乐间合兵逐之五百余里,长驱直入,如行无人之地,遂围蓟都。
“燕王无奈,使人请和,赵将不许,必令将渠处和。燕王乃释将渠,授以相印,令其处和,与赵订立城下之盟,方才以极惨重的代价换得保存国祚,直到今日,故三年前魏公子合纵五国于河外时,燕仍唯赵马首是瞻。
“这便是燕城下订盟之辱的由来了。”
嬴政眉尖微蹙,道:“却不知仲父为何以纲成君为质?”
芈启笑道:“这便是文信侯的厉害之处了。”
嬴政问道:“此话怎讲?”
芈启道:“文信侯与纲成君有隙,此公子所明知也。连燕制赵固是好计,文信侯也完全可以得力之人往使,而似不必假手于有宿见的纲成君,但好计归好计,却非上上之选。”
嬴政诧道:“何出此言?”
芈启在马上捻须道:“这是公子不得燕赵之情实,而又未测文信侯之真意,故才有此疑问。”
嬴政忙请教道:“大表叔请赐教。”
芈启两腿一夹,催了下马,往前一赶,道:“当年苏秦自赵入燕,曾这样对燕文公说:
“‘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无过燕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者,以赵之为蔽于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赵相蔽,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难也。’
“故燕虽有栗腹之败、城下之盟,恨赵威逼,却也宁可存赵敝秦,而不愿与秦共分赵。何哉?深则说若赵亡,燕则接境于秦,势将直面秦锋;浅则说若赵败,赵将倒戈于秦,从而导秦伐燕。故燕与其和秦战,不若受赵兵;与其被秦赵共伐,不若挺赵抗秦;所以燕愿与秦修好,不过欲夺回往年失地而已,却决不会出全力助秦击赵。此燕之情实也。”
嬴政点头道:“嗯,有理。”
芈启又道:“而文信侯呢,其以纲成君为质,一来固可震慑赵王,以退晋阳之兵;二来也并非一味要与燕修好,而是为秦赵再睦留下余地,以防将来燕赵再联合;三来嘛,自也可借此机将碍眼的纲成君放逐至燕,省得他酣眠卧榻,以致变生肘腋。这一手布一子而三处皆应,实在是高明之极,此文信侯之真意也。”
嬴政瞋目道:“原来如此!”
芈启道:“果不其然,那赵孝成王听说秦以蔡泽为质,与燕修好,自家顿时陷入秦、魏、燕三国包围之中,北防燕、南距魏、西临秦,果然惶恐,当即归咎于主国事的相邦春平侯、柱国平都侯兄弟(按:出土戈铍铭文作春平侯、平国君,《史记·赵世家》作春平君、平都君,《战国策·赵策四》作春平侯、平都侯),一面紧急下令廉颇免战,一面迫使太子春平侯入秦,与秦和解,以纾此难。
“文信侯起初不见,只一味令蒙傲攻击,廉颇因负王命在身,严令不得出战,只好坚壁清野,保守城邑,一时很是被动。而春平侯在咸阳既不得见,又被国内父王连催,花费巨金,走了各条门路,仍不见效,也是忧心如焚。
“待蔡泽入燕后,果受燕王喜推崇,故蔡泽也常借机在燕王面前搬弄是非。燕王喜服秦之心亦随之动摇,于是文信侯才下令召见春平侯,私下与赵和谈。
“双方唇枪舌剑,一番往还,竭力周旋之下,终以赵承认秦领有太原郡,赵军退兵太行山迤东的代价换得秦赵罢战修好。秦得到了自先王二年起便梦寐以求的晋阳之地,而赵也保住了扼守太行、屏卫邯郸,又可以西出太原的井陉要塞。
“蒙傲平定太原郡后便振旆返秦。”
说到这里,嬴政忽然省道:“这春平侯不正是现在咸阳作人质的赵使么?原来他还是赵太子!却不知为何没在两年前回国即位呢?”
芈启颔首道:“不错,只不过这其中却有一个缘故。”
嬴政忙问:“什么?”
芈启娓娓言道:“这便是赵廷的秘辛了。昔日赵氏一代雄主赵武灵王生有四子:长子代·安阳君章,次子赵·惠文王何,三子平原君胜,四子平阳君豹。长子安阳君章因与惠文王何争位,连累赵主父武灵王一起死于沙丘,这不消说了。自惠文王死,孝成王即位,初年少,由惠文王妻——赵威后——用事,洎威后故,国事则在孝成王两位叔父手中操持——便是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了。那平原君摈秦,而平阳君拥秦,这是公子所知道的。但平原君在长平之战前后却大大地出了一番风头,非但身率众辩士南下郢陈,竭力促成令尹春申君黄歇和柱国景伯挂帅北援,而且还******作书招致魏公子信陵君窃符救赵,把个濒于亡国灭社的赵氏从数十万秦军铁蹄下解救了出来,单是这份儿存亡兴灭的大功便足以奠定其在赵廷中日后的威望了。邯郸战后,平原君简直就成了赵人的英雄,非但备受赵孝成王尊崇,凡事咨行,更被举国奉若神明……”
嬴政听了这话,不由想起儿时滞留在赵国作人质,正是在平原君意气风发的那几年,虽然其时年幼,但印象中依稀是平阳君要对自己好一些,而平原君对秦质则又是另一番态度了。
“……真可谓是赵氏的‘太上王’。那赵孝成王也生有四个儿子:长子春平侯葺,次子便是当今赵王偃,三子平都侯葱,四子庐陵君郝,其中春平、平都两兄弟为一母所生。当年平原君在日,便提携兄弟俩协理军政,春平侯理政,平都侯理军,据说便连这春平侯的太子之位都是平原君为其力争得的。
“后平原君殁,将军廉颇因擒杀栗腹、破围燕都之功,而被赵孝成王封以尉文之地,号‘信平君’,署相邦事数月,但不料燕赵间战事一直持续四年之久,在这期间,因廉颇常在军前,专阃之外,故国事另由太子春平侯、三子平都侯办理,因得相继为相,便连庄襄王三年魏公子信陵君合纵五国之师抗秦和元年赵氏出兵太原也都是由这兄弟俩做的主,所以形势一旦吃紧,赵孝成王便先问责于太子,便是这个缘故了。”
嬴政沉吟道:“那照大表叔说来,这春平、平都二侯竟自是赵廷中的反秦派了?”
芈启道:“当年秦赵长平大战,武安君白起一旦挟诈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五万,仅放年纪幼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赵人大震,举国缟素,父哭其子,妻哭其夫,无不扼腕切齿,誓与秦人不共戴天,又有几个赵人不恨秦人呢?更何况这春平、平都二侯又是平原君一手栽培起来的赵氏嗣主,当然是更继其志、承其位,誓要与秦作难,为赵复仇的了,其与信陵、春申的关系自更不待言了。”
嬴政点头。
只听芈启复道:“那平原君生前权倾朝野,威行中外,自以为春平侯铺平了道路,其死后,春平侯既为太子,又是相邦,在内掌政,而平都侯则为柱国,手握兵权,居中调度,更兼着平原君为兄弟俩留下的一干老臣宿将如信平君廉颇等身膺疆寄,擅兵在外,按照这个势头,春平侯即位为赵王,当真是名正言顺,毫无悬念,即有不测,从实力上来说,也应是决无差池的。谁承想他们这一党却忽略了国中至关紧要的一派势力……”
嬴政问道:“谁?”
芈启道:“便是威后这一族外戚了。”
嬴政方恍然,只听芈启说道:“这赵威后虽故去多年,但其早年掌政,多植亲信,颇有根基,且其才慧又略与宣太后相仿佛,故其势力在赵氏中甚不可小觑。”
嬴政笑了一声,道:“不想大表叔竟拿这赵威后和高祖母宣太后相比,是否过誉了呢?”
芈启否道:“绝非过誉,是公子还不知这赵威后之为人罢了。”
嬴政笑道:“大表叔试言之。”
芈启道:“当年孝成王初即位,赵威后新用事,秦急攻赵,赵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那长安君乃威后少子,孝成王之亲母弟。故赵威后不肯,大臣极力强谏。威后乃明令左右曰:‘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于是大臣噤言,下吏束手,眼看局势愈坏。
“这时左师触龙却言愿见太后。
“威后盛气而揖之。
“触龙入而徐趋,至而自谢,起先不过一阵闲谈,却换得威后色少解。继而乘间请道:‘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
“威后道:‘敬诺。年几何矣?’
“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
“威后笑道:‘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
“对曰:‘甚于妇人。’
“威后更笑道:‘非也,非也,妇人异甚。’
“这时触龙却趁机说出一番‘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以为眼下长安君虽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且多挟重器,若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将何以自托于赵?
“威后猛省,才明白左师公说的原来也是长安君为质之事,却因此而痛下决心,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后秦兵退,齐王遣使者问威后,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邪?民亦无恙邪?王亦无恙邪?’
“齐使不悦,曰:‘臣奉使,今太后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
“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以有民?苟无民,何以有王?故有舍本而问末者耶?’
“更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无恙耶?他的为人,自己有粮吃要赈济别人,没粮吃也要赈济别人;自己有衣穿要施舍别人,没衣穿也要施舍别人。这是帮助齐王养其民也,何以至今未出仕?芈阳子无恙乎?他的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这是帮助齐王息其民也,何以至今也未出仕?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摘除首饰,至老不嫁,以养父母。这些都是率民而出于孝情的人,胡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此人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乃率民而出于无用之辈,何为至今不杀乎?’
“齐使闻言,汗颜哑口。”
嬴政颔首道:“如此说来,这赵威后也算通晓治术之主了。”
芈启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样的女主其用人自也非庸弱之伦,故她这一族外戚乃以长安君、触龙、舒祺等为主,特别是这个舒祺,表字徒父,故又称徒父祺,一来仗了其父左师触龙的关系,二来他人却也生得白皙俊俏,平日里颇有些风流之誉,更兼着性子机灵,办差很得上司之意,且不知怎得竟先后成了太后和赵孝成王的闱中娇客,在黑衣队中混了不几年,便已升作郎中令之职了。……”
这郎中令乃朝臣九卿之一,举凡宫中郎员侍卫,廷中大夫谒者,皆归其管辖,最为要职之一。徒父祺能做到郎中令一职,可见他受赵氏当权者宠信。
“……长平、邯郸战后,平原君一党风光盛极一时,赵孝成王都颇有些忌惮,寻思着裁抑些方好,随后西周王城之役爆发,这徒父祺也不知如何得了赵孝成王信任,竟自请缨,做了救援西周赵军的偏师之将,行赴王城。那会儿应侯废退,文信侯始受昭襄王信赖,才预谋国事,这也可算是文信侯与徒父祺的第一次交会了吧。
“至于当年文信侯与徒父祺是怎样的关系,外人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当年赵军在灭周之役中表现得甚为持重,极少与秦军正面冲突,即有几番遭遇接战,也是一触即退,并不争斗。以致后来周室灭亡,平原君义愤填膺,竟要归责于徒父祺,以为他逗留不进,贻误兵机,实乃天下间的大罪人,当时便要绳以国典,春平、平都、信平等俱执此见,附平原君议,谁料却为赵孝成王所阻挠,更兼着长安君、公子偃(按:即赵悼襄王偃)等人竭力为之辩白开脱,后竟以徒父祺非但无罪,反而完师守土有功,封以膏腴之地,号‘建信君’!徒父祺这小子竟因祸得福,从此也分茅裂土、称君矜贵,作起威福来。”
嬴政道:“依大表叔说,这建信君怕对平原、春平一党要怀恨在心。”
芈启忙道:“可不是么?要不然这春平侯又怎能幽困秦国,不得返赵呢?自封君后,建信君虽明面上尊奉平原、春平一党,暗地里却与公子偃等往来甚密。那春平一党虽政、军之权在握,在朝廷上呼风唤雨,但势力却仅止于宫闱之外,阃内之事却但由郎中令建信君说了算,且威后一族外戚自长安君死便以建信君马首是瞻,便连春平侯奉使来秦议和其实都是建信君诡计促成。听人说,文信侯与建信君之间是早有秘谋的:一俟赚得春平侯离赵赴秦,文信侯便设法软禁他,不令其归国;而建信君则在国内想方控制住平都侯,一面联系自己一派势力,一面加紧扶立公子偃夺嫡即位,后来为赵孝成王所察觉,但宫廷内外局势业已为建信君掌控,想要拨乱反正已不能够,据说便连赵孝成王最后都似死于建信君鸩杀之下!赵孝成王薨后,春平侯滞留在秦,不得返赵,那公子偃自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便是当今赵王了!”
嬴政听至此,不觉“啊”地一声,道:“原来如此!”
只听芈启接着说:“这赵王偃即位的第一日,便拜建信君为相邦,以酬庸他拥戴之功。
“时大将信平君廉颇正在繁阳前线,督师攻魏,因他向被认作是春平侯一党,建信君刚拜相便遣武襄君乐乘往代廉颇,欲解除其兵权,但那廉颇乃嚄唶宿将、三朝老臣,自赵惠文王时便挂帅出征,什么阵仗不曾见过,区区武襄君乐乘,如何放在眼里?顿时使起性子,拒不交代。这乐乘也非等闲之辈,当年昌国君乐毅助弱燕破强齐、下七十余城,乐乘便是他的后人,也算家学渊源,难得的猛将了。两人霎时争执起来,结果竟以兵戎相见,廉颇起兵攻之,乐乘不敌而走。此役虽胜,但廉颇也自度无法在赵立足,索性挂印封符,连夜亡命入魏,据说是投靠魏公子信陵君去了。”
嬴政冷笑一声,道:“韩之张平、赵之廉颇、魏之信陵君、荆之春申君,这些六国中所谓的能臣良将都惯与我大秦为难。”
芈启叹了口气,道:“有道是:‘人以类聚’。于是乎春平侯便只得在秦国老老实实地做人质了。”言下却想起自己被楚王和春申君逼得流亡在秦、不得即位的境遇,不禁竟有些同慨之意。
却听嬴政道:“那仲父帮了建信君这一番泼天的大忙,这建信君正不知该如何谢他呢?”
芈启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文信侯以纲成君为质于燕的缘故了。文信侯与建信君私下结盟,并遣华阳君冯忌潜归赵国,与赵王弟庐陵君一起策划攻燕。庐陵君久在代郡防卫匈奴,一旦回朝主持伐燕,便以赵氏北地名将李牧为帅,与冯忌一道北向取燕。”说到这里,回顾身后冯毋择问道:“这位是华阳君的孙辈,想必也极知此事吧。”
冯毋择口喷白气道:“芈公子所言不差,大父确被文信侯调去据赵攻燕。”
芈启接着道:“李牧何等骁悍,更兼着华阳君也是难得的将才,俩人率兵一路北略,陷方城、拔武遂,声威直震蓟都,眼见着便要再来一次当年信平君廉颇与武襄君乐乘直破燕蓟的壮举,那燕王喜自坐不住了,当下归咎于蔡泽谋事不臧,以致国势蹙迫,亡在旦夕。”
嬴政忍不住问道:“我大秦自曾祖先王昭襄在日,便与应侯定下‘远交近攻’之策,如今据赵攻燕,所得燕土,秦势不能越赵有之,如此岂非便宜赵氏,有违‘远交近攻’之意?”
芈启挥鞭击了一下马臀,道:“着啊!正是这样,公子,你道文信侯为什么出此?”
嬴政一时摇头,却听芈启道:“原来文信侯看中了河间这一飞地,要占来作为自家的新领。那河间地处赵、燕、齐、魏四国之间,行李往来、商旅辐辏之所,市租关税之入,富可敌国,最是肥厚不过,便比之山东之陶邑、南阳之宛市,亦不遑多让。文信侯阳翟大贾人出身,自是慧眼如炬,岂肯放过这块大肉?”
嬴政不语,心下却是不许:当年穰侯魏冉跨韩、魏而攻齐刚、寿,应侯范雎以为失策,从而导致芈氏坏事,吕氏虽以贾竖出身,却精明于故事,似不会重蹈覆辙。
芈启道:“蔡泽为了重邀燕王信任,只得向其复献横秦制赵之策,那燕王喜正火急火燎的,自是无所不从,当即同意命蔡鸟使秦。这蔡鸟乃纲成君一族,受命之后,股符胠璧,间道潜行,越赵入秦,求见于文信侯,愿以燕太子丹为质于秦,同时割河间十城封文信侯,与秦修好,共治赵氏。”
嬴政惊喜道:“燕太子丹?”
芈启心下奇怪,口上却道:“正是。据说当时文信侯回绝道:‘老臣无功,弗敢受也。’蔡鸟见事不成,竟以手剑劫文信侯道:‘君侯言‘我无功’,君侯无功,胡不解君侯之玺以佩蒙傲、王龁也?秦王以君侯为贤,故加君侯二人之上。今燕献地,此非秦之地也,君侯弗受,不忠。’文信侯度势不可解,当下只得敬诺。”
嬴政听得吕不韦为国事竟险遭刺杀,不由忙问:“后来怎样?”
芈启道:“后来第二日文信侯果然同意燕国请求,竟与燕使私下订盟,又传命华阳君暂停攻燕,以待与赵氏重新交易。”
嬴政听芈启述说吕不韦斗反燕赵之事直至目下,闻罢笑道:“如此说仲父这一下又要大发利市了?”
芈启应道:“如今即有燕国来横,不消说文信侯恃秦之强、倚燕之怒,不深割赵氏自难善罢了。”
嬴政却撇下这事,问道:“适才大表叔说燕太子来质于秦,不知此事如何?”
芈启道:“刻下算来这燕太子也该到秦国了。”
嬴政不语,只听芈启说道:“公子,瓠口到了!”
嬴政在马上张目看时,却见瓠口工地上刑徒、役夫举臿如云,荷畚若流,中间邪许杂作,正在加紧决渠,木架土丘上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监工,头顶斗笠,身披蓑衣,一手执敲扑,一手按剑柄。
其时天气虽寒,有些徒役却干得热火朝天,索性只着单衣,一边唱着秦地歌谣,一边劳作。
嬴政率同九人走马踏勘山形地势,并北山东行,依次过泾阳、高陵,直抵沮水之岸,又折向西北,观察一遭,甚为满意。
只听芈启叹道:“文信侯虽则能干,只是却太不仁了些。”
蒙毅在旁听了,不禁问道:“公子这话所指何意?”
芈启喟叹一声,道:“今岁歉收,国中大饥,当此甾馑之时还要体恤民力才是。”
蒙毅却道:“这个公子便有所不知了。”
芈启一怔,忙道:“敢问其详。”
蒙毅不紧不慢地说:“正是由于今岁是饥年,所以文信侯特地下令豁免黔首租税,听民自愿参加修渠,且渠工不算作徭役,但凡人从作一日者皆有钱粮支领;至于刑徒,每从作一日则减免一日徒刑;故而徒役踊跃,务必要赶在开春播种前完讫这第一段的工事。如此既不耽误明年农忙,又使饥民得以卖力糊口,且复刑徒作期,正是转祸为福的好手段呢。”
芈启问道:“足下何以知之?”
蒙毅道:“在下也是听大舅父王绾所言,他见为相邦长史,这事他也有与闻的。”
芈启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若豁免了黔首租税,这修渠所发放的钱粮却又从何而来呢?”
蒙毅道:“在下听大舅父说,自元年起文信侯便下令在各郡县乡修筑仓廪,专设啬夫管理,号‘常平仓’。丰年时民有余羡,县官以钱籴之,输储仓廪,以防谷贱伤农;荒年时民乏积贮,县官以粮粜之,赈济饥馑,以遏谷贵伤农。目下这修渠所发放的钱粮便来自各‘常平仓’了。”
芈启听了便不再言语。
嬴政却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又看了一阵儿,便招呼九人等回马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