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说，既然这样，为什么对我漠不关心？姐把金川的那些话讲给他听了。朱天大吃一惊，说的确开过那么一个会议，但根本就没有什么金川来跟他握手，更没有谁在他面前提到过姐的名字。他压根就不认识金川！姐默然无语。她几乎不需要判断，就把信任的砝码搁在了朱天一边，可是她很伤感，很闷，闷得像被人剖开来，用塑料袋捂着，浸到了深水里。“你可以去问我弟，或者问我爸呀，”姐木然地说。朱天说你想想，你爸和弟会告诉我吗？我敢到你家里去吗？姐不再言声了。朱天说，男人跟女人一样，真正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听到这一句，姐嚎啕大哭。男人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在不贞洁中靠近贞洁？女人始终是贞洁的，哪怕她们漂洋过海，也把系住自己感情的那根木桩看得清清楚楚。
有一天，朱天把姐抱住，朱天说，我们永远不分开。可是你要姐怎么办？姐不可能去充当第三者。这种角色让她厌恶。朱天说，你不是第三者——我已经离婚了！
一个月之后，姐见到了朱天的前妻。这次会面是应姐的要求而特意安排的。朱天本来不同意她们见面，在朱天看来，两个女人即使要在这种情形下见面，通常也是被离弃的一方提出来，既然那个女人没提出来，姐就不应该自找麻烦。可是他不懂姐的心思。姐说：“你帮我联系一下吧，就说我下午四点钟在战旗茶馆等她，如果等到五点还不来人，证明她不愿意见我，也就算了。”
姐去茶馆里只等了五分钟，朱天的前妻就来了。
当那个女人走进来的时候，姐和她都露出了笑意。
姐说：“江小姐，我猜出是你。”
“其实我不姓江，不过这没关系。”
“我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喜欢称你江小姐。”
“江小姐”在姐的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说吧，为什么要见我？”
这可把姐问住了。她之所以想见这个女人，是她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这个女人就是“江小姐”——尽管姐从未在朱天面前提到过高原历险的事，也从没看过这个女人的照片，打听过这个女人的长相——而在她意识的深处，觉得自己跟“江小姐”是同路人。
然而，这样的话，姐怎么能说出口呢？
“你是胜利者，”“江小姐”近乎冷酷地说，“你有说话的权利。”
姐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声道，不，不，我们之间，没有胜利者。
“没有胜利者，却有失败者！”
说真的，姐开始并没把这次见面想像得这么艰难，她甚至把它当成同生共死的朋友间一次平静而愉快的重逢。姐实在缺乏人世的经验。她所体会的失败的况味，一点也不比“江小姐”少，甚至更深刻，更久远，但她不知道，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态度。
见姐脸色血红，垂头不语，“江小姐”的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以克制的语气问道：“你恨我吗？”
“怎么这样说呢，”姐急忙道，“真要这么说，也应该是我问这句话才对。”
“江小姐”沉了沉眼帘。她比上高原时憔悴多了，她的手上、脸上乃至披散开来的发丝上，都涌上了浓浓的忧伤，浓得似乎要滴下来。
“你没有错，”“江小姐”说，“但是我的确恨过你，恨得发狂！”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嘴唇秋叶一样抖索着。
姐浑身一颤，紧张地注意着她。
“跟他结婚不久，我就生活在你的阴影里，”“江小姐”斜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之后，她从手袋里摸出一支烟，笨拙地点上了。去高原的时候，那么疲劳，那么艰险，她没抽过烟，现在却抽烟了。
一口浓浓的烟雾吐出之后，“江小姐”的眼里有了泪花。“我想你应该清楚这种滋味，”她说，“我爱他，可是我无法走进他的生活，我只不过是他面前一具若明若暗的影子。哪怕……哪怕是夫妻间情感最该温润的时候，他也会突然叹息，突然叫住你的名字……”
“江小姐”哭起来了。
姐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江小姐对不起……”
“江小姐”摇着头，用纸巾擦去泪水：“我厌烦听这种话！我想，你请我来，并不是向我说对不起吧？”
姐说不，当然不，我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就是想再见见你。
“谢谢。”“江小姐”抽了抽鼻子，尽量平静下来，语调平缓地说：“其实，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相反是我对不起你。当我从他抽屉里发现你照片的时候，我愤怒地撕碎了。我这样做，决不是因为你比我漂亮，而是因为他爱你。这导致我跟他关系的进一步恶化。当他第一次向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就是找到你，伤害你。我跟他一样，都把你找得很苦。有一天，我跟几个朋友聚会，她们突然说起广电大学有一个老姑娘，漂亮得很，就是奇奇怪怪的，我猛然间就想到那一定是你，一问名字，果然不差！我接连找你好几天，终于把你等到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问姐：“你知道我为什么骗你上高原吗？”
不等姐回答，她就说：“那并不是预谋，而是临时涌起来的念头。说穿了，我想逃避一种现实。但我知道，即使我死了，那种现实依然会追逐我。要死，我们就同归于尽。我不愿意死在闹市区，也不愿意你死在离他太近的地方，而是希望到荒凉的地方去。我们共同承受荒凉！”“江小姐”又激动起来了。
姐听着这些话，竟然没有半点的讶异，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她只是觉得酸楚。
“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江小姐”凄凉地笑了一下，把那支早已燃尽的烟扔掉，又掏出一支点上，迷惘而沉思地说：“到高原去寻死，太不可能了。高原上没有渺小的东西，它太伟大了，伟大得轻视所有的死亡。还有你，你太单纯了，太……善良了，我甚至想说，你太可爱了。一路上，我表现异常，可你一点也没怀疑，连那个修车的杨师傅都看出了我眼里的绝望和杀心，才以夸大的言词劝阻我们，可你一点也没怀疑。——我简直分不清这两种理由，孰轻孰重。”“江小姐”把声音放低了，如同自语，“更何况，在我的婚姻悲剧中，你虽然扮演了角色，但你没有错误……就连你的电话号码，也是我告诉他的。”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都是女人……你这么多年不嫁，为的是什么？我也是懂得爱的人啦……”
姐从她的眸子里，发现了一种博大的、近乎神圣的光辉。
“好了，我该走了。”“江小姐”站起身，伸出手来。姐握住了她的手。
“祝你们幸福，永远幸福。”“江小姐”说了一句，抽身走了出去。
姐怔了片刻，追出茶馆，可江小姐已过了马路。马路的对面是一所幼儿园，“江小姐”走到大门边，牵着一个早候在那里的孩子的小手，背向着夕阳远去了。姐多想抱抱那个好奇地打量世界的孩子啊，可她没有机会了。
姐泪眼婆娑地望着母子俩单薄而孤独的身影，直到他们融化在金黄的阳光里……
姐和朱天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朱天不愿意举办婚礼，可姐坚持。婚礼之前，姐邀请我和父亲前去参加，父亲坚决不去，女儿的选择，让父亲觉得耻辱。
但我还是去了。我是瞒着父亲去的。婚礼场上，姐美丽极了。她的光彩照人，不是她的体态和肌肤，甚至也不是她关不住的幸福，而是她感受到的生命的完美……
08
而今是又一个深秋，也就是说，姐跟朱天结婚已有一年了。我的姐，你为什么又一个人回家，把自己浸淫于月光之中，在蓝调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的韵律里独自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