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握着倒满了酒液的杯盏,却不喝下,只是被来回的捻转着,许久许久,然乌目光呆呆的瞧着杯子,思绪所勾起的回忆充塞胸臆。
早已记不清是发生在几个甲子前的事了,那年然乌还是招摇山中一头普通小兽,从出生起便只孤单的一个在山中艰难的生存着,常常被同类或者其他猛兽欺负,浑身遍体鳞伤,住在一个破烂的小山洞里,艰难度日。后来,人间传说如能佩戴然乌这种兽类的犄角便可除百病,永保平安,因此猎人们开始大量来到山中捕杀。
一日,然乌正于洞中酣睡,不期遇到了前来捕杀的猎人,半梦半醒间只感肩头微微一阵刺痛,瞬间惊醒待要看个究竟,随之而来的晕眩恶心,栽倒在地。
待得悠悠转醒,看到眼前站着一位须发苍然的老翁,双目炯炯的瞧着自己,两条银白的眉毛自眉尾处垂了下来,神色间凛然一股正气,不怒自威。老翁观其形貌通体油亮的黑色绒毛,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状似麒麟,只不过额间多了一只独角,整个身子圆滚滚的,既短且粗的四肢,甚为可爱,见他醒来,眼中露出笑意,挥动手中一柄浮沉。那老翁告诉了他,原来方才是一个前来捕杀他的猎人向然乌发射了一只麻醉针,正待要抓获之时,老翁正巧经过救下了他,而猎人也知是仙神下凡,吓得呆了,跪地匆匆磕了几个响头被老翁驱走了。然乌得知事情来龙去脉万分感激,圆溜溜的眼眶里骨碌碌的滚下了几滴清泪,感激的说不出话来,便也磕了几个头。
那老翁又和蔼道:“然乌,可愿追随老朽到天界修行啊?”
此刻,然乌方才确知眼前老翁乃是上界仙人,在一股正气的威慑下,然乌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道:“然乌……然乌愿追随老神仙。”
仙者轻抚长须,笑眯着眼睛缓缓地点头,挥动手中浮尘,喊了声:“走吧!”但见一头青牛临空奔来,落地无声,曲起四肢,跪扶于地,哞哞地叫了两声,低垂着头甚是恭敬。仙者又挥动浮尘,便已坐于牛背之上,而然乌也已在其怀中。
就这样,腾云驾雾间,然乌迷迷糊糊成了上界的一头灵兽,而后才知,原来这位须发皆白的仙者便是太上老君了。
从前的从前,仿佛昨日之事,历历在目。而故事如若停留在那刻——常伴太上老君坐下,修行论道,可说不失为一场圆满的结局。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亦是天性注定了的命运,之后种种令命运轨迹从此偏转。他似乎也曾悔过,不过既然选择了,是对是错,自己必要一力承当。更何况,辱己之恨,蔑视之痛终究无法释然,心中一口怨气,终难一笔勾销。回神定睛,咕的一口灌下杯中琼浆,猛力将杯置向面前墙壁,霎时间化为齑粉。
而就在杯盏化粉的同时,叶归尘已回到了叶府,没有进去自己房间,而是穿过抄手游廊去了叶思农的门外,什么都没说,双膝一曲跪了下去。屋内的烛灯依旧亮着,昏黄的烛火因着留下去的烛泪又将火苗抜高了几分,而流淌下去的烛泪也因着骤降的温度而凝为烛花。就在叶归尘走进长窗之时,叶思农便已知晓,他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以及步调叶思农早已熟悉,更何况父子连心,乃是天生注定的牵连,扯不断,摸不掉。是孽是缘。
月上中天,叶归尘已经跪了三个时辰,期间管家福叔来了三趟,叶归风闻讯也赶了来劝了两趟。无奈,屋内屋外都是一样的倔强,谁也不说话。没辙了,福叔无计可施又恐大少爷染上风寒,只得为叶归尘拿了件披风来。叶思农摇了摇头,还是轻轻推开了。毕竟是从小看大的,福叔自然了解叶家大少爷的性子,一旦决定了的,任谁都没法阻拦,只得作罢,自去歇息了。不多时,屋里的烛光也熄灭了。
蝉鸣声此起彼伏,让四周更显得幽静寂寥。月朗星稀的夜晚,似乎特别漫长,一个是屋内的严父,一个是屋外的儿子,各自都怀着心事分分钟钟的挨着,无法成眠。
晨光熹微,雀鸟飞于枝头叽叽喳喳的叫闹着,沉睡中的万物被叽喳之声陆续的吵醒了,于是叶子舒展了,花瓣撑开了,露珠晶莹的随之滴落,不经意的点在叶归尘的额前。他一夜未眠,膝盖跪的酸麻,腰背几乎难以支撑,面容焦黄疲惫不堪。迷迷蒙蒙中眼皮不听使唤的就要合拢的当口,被掉落的露水激的一个机灵,又睁开了双眼。便在此时,房门咿呀一声缓缓打开了,叶思农立于门内依旧是一副冷峻的严父神色,盯着跪在门前的叶思农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过来半盏茶时分,听得鼻端深长的呼出一口长气,森然道:“你去吧!”顿了一顿,又道:“回房收拾好行装,辰时于绸缎庄同赵叔汇合出发,晚了可没人等你这位大少爷。”说完,嘭的一声再次关上了房门。
或许是一夜未睡的原故,叶归尘听得嘭的声音之后方才醒悟,明白了父亲原谅了自己,并且仍许随同前去,狂喜之下立刻就要站起,膝盖挺起,酸麻的瞬间失了劲力,摔倒在地,虽是狼狈不堪,可也并不放于心上,反而似乎从未像现在一样开心过。
没法子,只得一步步地挨回了房间,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一双鞋,些许银两,梳洗完毕,舒展了筋骨,通畅了血脉,即刻前往了绸缎庄。
大约天刚将亮,福威镖局的伙计就到了,庄上的伙计也早已打开大门恭候了,待到叶归尘到达,货物差不多搬运妥当了,看到赵叔正自跟沈红莲忙着交代些事情没立刻过去打扰。何况头一回见这阵势,万分好奇,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让叶归尘感到无限惊喜。
门前整齐的停靠着的十辆镖车都是独轮车,最前面的镖车上两头分别插着两面三角镖旗,上面只一个‘沈’字,黄底黑字,边缘围着一圈红色。装货物的箱子未曾见过,不同于平时存放物品的箱子,不自禁的摸索了两下。听得一个清脆声音道:“这是榆木箱,专门供送镖时所使用,箱上密锁乃是采用特殊机械装置而成的防盗暗锁,若非本箱钥匙极难盗取。而钥匙呢,都会交予你们二位各执一把,到时两位一并使用才能开启。”回头看去,原来是沈红莲,她见叶归尘来了,就过来招呼,又见他满脸好奇之色如孩童一般,就忍不住给他做起了解释。
“多谢!”叶归尘同时抱拳为礼。见赵叔走来,又道:“赵叔,我来了,这路上就请您和沈镖头多多提点了,我便不再是叶家少爷,而是绸缎庄的普通伙计了。”
“哈哈,好,不过少爷还是要叫的,不能坏了府上规矩。但凡有少爷有做的不周全的地方,我会从旁指点,少爷大可放心便是。”
“在下这便先行谢过了。”叶归尘抱拳深深一鞠。
到了辰时,一切收拾停当,查点货品无误,大伙儿便抱拳告辞了程掌柜,镖局的趟子手走于队前,右手搁在嘴边儿做喇叭状,拖长了音调,吆喝道:“走~嘞~”,一行人终于出发了。
恍惚二十余年,叶归尘曾多次独自出门远游,放浪不羁的性格,行为言语豪气干云,令他一路上结交了诸多江湖上形形色色的朋友,往往不论对方是干什么的,但凡他兴致来了,一杯酒干了就是朋友了,包场子请人喝酒的事屡见不鲜。不相识的人,见其如此爽快都十分乐意结交这位素不相识的好朋友,各自互报了姓名字号,从此肝胆相照。
不过,跟着浩浩荡荡的大部队一起出发还是头一回,他仗着自己天南地北皆朋友,诸般琐事多经验,自是心中颇为成竹在胸,一副天下事尽为我知的得意样,尽显于眉宇眼角之间。
开始的几天,按照路线走得都是官道,眼下还未到山岭地区,畅通无阻的宽阔道路上,翠柳婆娑有时,繁花似锦有时,碧水荡漾有时,路上可观之景甚多,倒也多了几分行程中的乐趣,况且官道上少有土匪出没的可能,沈红莲及其他镖局里的人放心了不少。顺顺当当的赶路,心力上不会太疲累,打尖住店一律都是往年住过的老店,吃穿住用行样样都要由镖师们仔细地勘察无事后方才进行,当真万无一失。
可世间之事偏就总透着那么点儿邪性,倘若你心中始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行事,往往畅通无阻,但如若你的心中突然间产生了种心思:“我总是很幸运。”或者“那种事决计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等等此类,那么冥冥之中,随之而来的就是造化弄人了,幸运的人会跟厄运不期而遇,不可能的事偏就发生了。
叶归尘呢就是在尝到了顺利滋味的时候,萌生了如此这般的心思。后来的事嘛,便就“惊喜”无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