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生与死、苦与乐是无法预料的。我九岁的那一年,久病成疾的母妃终于在一场清冷的秋雨中离开让她冷了心的齐宫。我那时是不懂她的,时时与父王的宠姬梁氏处得欢乐,全然不能体会一个深宫里不得宠的女人究竟有多绝望。她去世的那一天,晌午我还与她为了一壶黄酒置气,夜里躲在梁氏被窝里的听故事的时候就传来了母妃离开的消息。梁氏吻着我的额头,握着我冰凉的手:“阿言,这世上的生死哀乐你握不住,掌不了。梁姨还在,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娘。”
那时我瞧着忙忙碌碌的宫人、满宫的白色帷幔,却并未感到有多少失落或难过。印象里的母妃永远都是干净端庄的脸,即使是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也依旧是精致安静的样子,叫人完全没有亲近的意思。然而奇怪的是,我上面的两个哥哥,都是母妃所出,即便是最受宠的梁氏也不曾诞下一儿半女。
母妃的葬礼很长很枯燥,我站在梁氏身旁困得两眼泪汪汪,着实想不出来为什么平日里与母妃并没有多少交集的梁氏把细长美丽的双眼哭得像是核桃一样难看。父王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很多,除了一些必要的悼词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全然不似平日的恣意狷狂。
那之后我时常回到母妃的寝宫,总以为一回头还有那样温婉的妇人细声细气的教育我不该这样那样,或是捏着嗓子给我唱她家乡的歌谣:“星沉月落兮四野飞霜,山高水固兮乡关何望。”
母妃的死对我造成的最直接的影响,无非是搬到梁氏寝宫,这正遂了我的意。值得一提的是,沈家以聪颖闻名的小公子籍作了我这个齐宫里唯一一个女娃的陪读。
我起初对他总存着那么几丝敬畏,却在知晓他连菇荻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后,彻底不齿于与这个三岁就背完论语的神童一起玩耍。偏偏他是个固执的主儿,今儿的任务背不完就不带我溜出齐宫去市井里寻些新奇玩意儿。再者来,他是齐里唯一可以自由进出并且会带着小个儿小厮的人,因而每次即便是对他恨得牙痒痒,也不得不腆着脸讨好他,整日整日的背那些讨人厌的经文。在神童的熏陶下,那年年底我已经背会了四书,也勉强算是成为了一个有文化的小姑娘,不至于在两位哥哥面前丢人。
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听闻楚国那个因美貌闻名的洛家公子也长成了清秀的少年,披着战甲上了战场,勇猛剽悍无所畏惧,对着齐国虎视眈眈。打上一任齐王起,齐王室就弥漫着一股不正常的风气,王位放在那里总没有人愿意接下。父王眼里最不幸的事大概就是先王在一个诡异的裂帛之日暴毙,而自己身为王室唯一的男性不得不挑起了整个齐国。至于我,似乎是在先王暴毙的那一日出生的,据说那日天狗食日,裂帛之声自临淄东边传来,声声催人性命一般骇人。唯有当时的睿王府,也就是父王未登基之时的住所,一片祥和,打晌午就开始有百凤和鸣,仙雾缭绕。于是我的出生就被好事的主儿安上了拯救齐国什么的名头。实则我总觉得是没有关系的,历来政治家就喜欢造势,总把无关痛痒的自然现象当作救世的良药。幸而父王顶多算是一个浪人,总归是算不得政客的。于是我的童年就在与沈籍的胡闹里过了大半。
直到十一岁。
我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楚国派人送了一盒子点心,盒子以金丝楠木做壁,五色奇石嵌入做纹,起初我还笑话楚国怎就如此小气,仅送一盒糕点就想打发了我堂堂齐国公主的生日。孰知盒子打开就是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颜色形状并不出奇的小小梅花糕竟能吸引住我挑剔的鼻子。迫不及待抓了一块,入口竟是二月岭上的梅香,带着一股冷冽的甘甜,叫人忍不住又是第二口。父王自小就惆怅我这不甚强健的身子,常常寻了各国的厨子给我做东西吃,然而这张天生就带着几分刻薄的嘴就是怎么也吃不进去多少东西。这一尝,勾起了我舌尖上关于早春的所有回忆。母妃活着的时候常常取了应季的花果给我做各种江南的糕点,梅花糕、什锦豆腐涝、鸡汁汤包,样样精致可人。可惜的是那时我年纪小,总不愿意与母妃一起老老实实吃东西,总要她四处追着才肯尝一口。
心里正自感念着,隐约听得殿下楚国的使臣用软糯的江南话道:“臣下听闻仪昌公主打小胃口不好,便擅自央了吾王,带些风味小吃来为公主庆生。若公主喜欢,臣下不妨来向公主讨个赏。”
我只顾翻着盒里的其他小吃,全然不想理会殿下的使臣。父王却似是有些不悦:“公主年纪尚幼,谈什么赏不赏赐?”
我抬起头来瞥一眼,只瞧着那使臣眉眼清秀,其他也没什么特点。又低下头捣鼓吃食的时候听得他道来:“臣下有一个弟弟,打小什么都做不来,唯独这些个吃食做得不错。然而前几月得罪了贵人,在楚国怎么也混不下去。无奈之下臣下斗胆换了公主的礼物,寻思着公主也不稀罕那些珍玩古董,不若送些吃食能讨得公主喜欢。”
父王眉间皱起来,像是要发怒。我赶忙接上话:“劳使臣费心了。把那厨子带来与我看看,打眼瞧过了觉得好我自然是会留下的。”
那使臣诺诺着站到一旁,大太监已经扯起尖锐的嗓音唤着厨子上殿。
后来,这个名作彦以升的厨子便开始在齐宫里为我做吃食。他擅长做各种江南小吃,像极了母妃亲自采了时令果蔬为我忙碌。然而,令人苦恼的是,不出半年,我与沈家小公子就成长为整个齐宫最胖的人。我还好,算是齐宫最美丽的女胖子,只因齐宫再也没有比我更丰腴的姑娘;沈籍就不一样了,作为整个齐国人眼中金光闪闪的神童,半年之内长成这样就真真儿丢了沈家的人,再者说来,这胖子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了,不嘲笑他还能嘲笑谁?
日子就这样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最是酷暑难耐的八月,那厨子再也做不出梅花糕,却添了样消暑的冰碗,里面加了甜瓜果藕、杏仁豆腐、葡萄干、鲜胡桃、怀山药、枣泥糕,吃起来真是消暑又动人。我吃完冰碗的时候路过母妃的寝宫,命人别忘了放些夜来香在屋里,母妃最怕蚊虫叮咬。却蓦然想起,母妃不在已经两个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