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他就两手一张，把周小佳紧紧抱住了，好像周小佳真的会立刻飞走似的。巨大的矛盾就在这里，他要想让周小佳守身如玉，不去做安得林的秘书，不被秽乱的嘴巴玷污成瓦片，他就要冒着捧一把碎玉的危险，他要想让周小佳远走高飞，避开秽乱的嘴巴，玉藏深山，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常常看见了。更大的困难是，哪里会有一座藏玉的深山，没有人专门愿找女秘书呢？连同皮鞋一起运到金崮林家来的军乐器，在寒冷的天气里每天都在吹响。有军乐队操练演奏的好多地方，都会有人寻找女秘书。金崮林家军乐队，从很大的城市里请了乐手来训练，乐手的头发像总部大楼前棚子里雕像的雕工第一次露面的时候一样长，此类乐手，一杆长号推进去拉出来，嘴巴也会肮脏，旋律不洁，军乐响彻的空间里，秽乱的音符会像没头苍蝇一样飞舞，防不胜防，身单形只的周小佳跑到深山，也会被撞上，还不如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能把她时常抱在怀里保护一下，更放心一些呢。梁晨皱着眉头，叫周小佳采取一个“权宜之计”，先去给安得林当秘书。周小佳一听就不高兴了，她说：
“你把我往虎口里送？”
梁晨说：“他要是虎口，你给他把牙拔了。”
周小佳忧心忡忡地说：“他要是先把我吃了呢？”
梁晨说：“有人会救你。”
周小佳害怕时间来不及，说：“等你救我就晚了。”
梁晨说：“不是我救你。”
周小佳又生气又委屈，差不多都要哭出来了：“你不救我谁救我？”
梁晨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孙玉娇。”
桥头堡
办公室主任孙玉娇不知道有人把她当成大救星，她在总部大楼的一层办公，坐在黑色老板台后面的皮转椅上，像抱着一杆机关枪，守住一个桥头堡，把要见安得林的女人一一挡回去，一女当关，万女莫开。她用浩大的风情织成密网，封不住安得林散射目光投出去寻找女秘书，却能够挡住雌性蚊子飞进去，安得林硬要喜欢另一只蚊子叮他，除非他本人用指头尖，把网子的扣眼扒得大一些，把他看中的蚊子放进去。县城的歌女小香君来找安得林，孙玉娇一眼看出，她不是当秘书的料，不会收拾大桌子上的文件，只会在床上盖章，孙玉娇也把她挡住了，不让她上楼见去安得林。小香君唱歌艺名大盛，孙玉娇早就听说过，她还抱怨过爹妈没给她一副唱歌的好嗓子呢，她可没有想到唱歌的嗓子会沙哑，再好的话筒对上，也不能开口就唱了。可是歌女嗓音破落，也许正好能满足安得林奇异的癖好呢，他听惯了小锣“台台”的声音，破锣“沙”地一敲，他会以为更不要命了。孙玉娇挡住小香君，不让她上楼，歌女上楼，两腿间不夹铜钱也危险，她们只要开口能唱，夹不夹铜钱，都能扭出****的花样，孙玉娇单凭天赋，不经艺术的训练，说不定就要吃败仗。她把小香君挡在楼下，不让歌女上楼去唱歌，就好比筑起了一道大堤，不让祸水冲进去。可惜她挡不住安得林迈着方步下楼，一条腿一抬，就跨过大堤迈进水里了。安得林站在孙玉娇办公室门口，问小香君找谁，好像他是特意下来接歌女上楼似的。小香君刚刚说了一声来找安总，安得林就朝她点一下头说：
“上来吧。”
孙玉娇根本来不及再阻拦。
小香君一上楼，就给安得林跪下了，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她没有跪出吓人的声音，刚刚到任的秘书周小佳还是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女秘书应不应该给跪下去的女人倒杯水喝，安得林朝着门外向她摆摆手。其实就是周小佳不回避，小香君也会全部展览给人看。她在夏天的歌厅里，拿着一只话筒唱歌，穿的衣服单薄得好像什么也没有穿，她不害羞。在冬天的地毯上，她不拿着话筒哭诉，她就不在乎脱掉衣服，让人看她的遍体伤痕。屋子里温暖如春，她脱掉衣服的身体还是打了一个冷战，像被凉水激了一下似的，起了一层细细的米粒。她的伤痕，遍布在牙齿能够咬到的所有部位，姹紫嫣红，凭伤痕的形状，无法推断牙大牙小，新伤和旧伤套叠，也无法判断哪一副牙齿更锐利一些。这样的伤痕，不足以作为苦难的凭证，**********也会如此，孙玉娇身上也时常保留，小香君的眼泪不能够打动安得林。如果有时间，有耐心，啮咬的同时涂上唾液，伤痕很快会平复，娇好的身材完美如初，任人受用，安得林慧眼识金，一眼就能看出来。小香君流着泪，让他看隐秘的地方，站起来褪下裤子，****糜烂，像搁得过久的桃子。安得林皱着眉头，正要批评她污染环境，小香君声泪俱下地说：
“我就是大东公司的慰安妇啊！”
时间在小香君赤裸裸的身体上往回流，流回去再流回来，五十多年的时光水流，没有把糜烂的桃子洗成香瓜，安得林命小香君穿上衣服去上告。小香君不穿，她说世界上没有一个法院替慰安妇说话，把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治了罪，三河县也没有一个法庭为小香君做主，把横行霸道的巴东抓起来。她涕泗交流地说，只有安得林能够救她。安得林问她解救的办法，小香君抹一把眼泪说：
“你只要把我留下就行了。”
安得林问，留下她，她能做什么？
小香君光着身子回答：“扫个地打个水的都行啊。”她沙哑着嗓子又说，“需要娱乐的时候，我还能唱歌。”
从对方游移不定的目光中，小香君断定，安得林是担心她沙哑的嗓音不能让人快乐。她从唱歌的专业出发，说出一串安得林不知道的名字，男的女的都有，他们演唱的共同特点，就是嗓音沙哑，像有人专门把衣袖和裤角撕得像狗咬了一样，有人就是听了哑嗓子的吼叫如痴如醉。安总要是不喜欢沙哑的嗓音，她也有办法，把嗓子治得像原来一样好。她身体各处的创伤也是如此，她不必看电线杆上巴掌大的广告，县人民医院已经开设了专科，大广告牌子竖在医院大楼顶上，装了霓虹灯照明，黑夜里疲乏疼痛的嫖客，可以由宾馆直接走进医院，用不着问路，也能找到。她像唱歌一样一口气说下来，不拿话筒，已经没有了眼泪，在安得林的眼前，不穿衣服走过来走过去，像在歌厅的灯光底下一样。安得林坐在椅子上观赏，不鼓掌也不献花。他手边要是有一条金子项链，一抬手就能挂到小香君的****上，用不着拿来束花，借花献金。他不动声色，一只手的两根指头一翘一翘的，敲打皮椅坚硬的扶手，好像他在用心思考是不是留下小香君。其实他的决定早就作出了，他不过想让时间过得再慢一点，多看一会儿烂花罢了，免得它彻底腐烂以后，想抓也抓不起来。时间还是快得不让人有伸手的机会，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冲进了旋风一样的孙玉娇。孙玉娇看了小香君的样子，不看伤处，就怒不可遏，命对方滚出去。她愤怒的样子，不像办公室主任维持总部大楼的秩序，完全是家庭主妇维护厨房的卫生，她发现一只鸡跳进了饭橱里，还没有看清她的饭菜是否被鸡啄了，她就抓起身边的炊帚铲子打过去。她抓起小香君的衣服，一一摔到对方脸上，不给小香君穿上衣服的时间，抓起电话就要叫治安员。安得林压住电话，开恩说：
“叫她自己走吧。”
安得林把孙玉娇的身体差不多咬成小香君的样子，才把孙玉娇的满腹怨气抚平了。孙玉娇的胸怀，还没有安得林老婆刁金凤的胸怀大。刁金凤给了安得林皇帝一样的权利，只给他一条限制，就是不准他干外国女人，免得染上脏病传遍全村。小香君固然是有病的身体，可是谁也没听说还有看看也能染上的病，更何况小香君头发黑黑的，是自己的同胞，她不应该只做外国人的慰安妇，不给自己人安慰。孙玉娇当然不肯承认自己胸怀狭窄，装不下一个****的世界。说实在的，五十多年以前，成千上万的慰安妇找不到法庭打官司，活人世界和死人世界都不开设这样的法庭，孙玉娇都不生气。五十多年以后，外国鬼子腰里别着金子，强硬地组成做爱联军，找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席梦思大床，把喜滋滋的中国“哥呕”一群一群拉上床去，孙玉娇也能接受，不仅如此，她还常常遗憾，自己的手抓不到黄色的头发当金子揉搓呢。她教着安得林，把外国人造的膏油抹到梳子上，一下一下梳头发，安得林的头发越黑，离贵重的金属越远，孙玉娇需要把安得林的头发抓得能看到银白的根子，才会想起金子来。孙玉娇是办公室主任，疯狂的娼妇，她大权在握，倒不怕有人会把桥头堡的位置夺了去，她痛恨有人会避开桥头堡上楼，幼儿教师周小佳刚刚当了女秘书，给安得林整理桌子上的文件，唱歌的小香君就脱光衣服，要在身上盖章了——看看那红一块紫一块的身体，就知道她盖起章来没有够，像叠床架屋的臃肿机构签署文件一样。如疯如狂的孙玉娇像狗一样咆哮，呼呼喘息，不唱歌，就把嗓子喊得像小香君一样沙哑了，安得林把她的浑身也咬成了小香君的样子，她还不放过，一只手把着安得林的头往下按，想要安得林再咬出一个歌女有病糜烂的样子。电话铃在床头桌上及时响起来，解救了气喘吁吁的安得林，安得林拿起电话，叹息一样应了一声。金矿矿长林定邦慌乱的心情从电话的那一头传过来，他报告说，有一个女人从矿井口往下跳，在二百米深的地方落进了矿车里，提升的矿车把她和矿石一起拉上来，人已经死了。安得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问林定邦：
“是马桂花吗？”
林定邦报告说，不是马桂花，马桂花常年上访，很少在金崮林家山上出现，她要想跳矿井，也不会找金崮顶金矿，是县城的歌女小香君，有人说她是巴东的人。林定邦通过电话线，表示了他颤颤悠悠的担心：巴东会不会来找麻烦？
安得林把孙玉娇闲不住的手握住，在她喜欢的地方压紧，叫林定邦放心。电话的那一头又表示了一点忧虑，安得林说：
“你干你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放下电话，安得林便嘲笑林定邦，只知道不准老婆跟一个孤老头子隔着窗户说话，不懂得好男人不会为遍体伤痕的歌女复仇。孙玉娇一听又不高兴了，她把安得林压住的手抽出来，指着自己身上刚刚落下的伤痕说：
“我要是跳了矿井，也没有好男人为我报仇啦？”
安得林不说她不会跳矿井，用一只手摸着她的身体说，伤痕和伤痕不一样，孙玉娇身上的伤，是一个人的牙齿咬出来的，小香君身上的伤痕，来自数不清的牙齿。
孙玉娇用鼻子嗤一口气说，你看得还真仔细。她问安得林，是不是因为小香君被数不清的牙齿咬过，才不要她。
安得林说是，又说她还有病。
孙玉娇把安得林的一只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把小胡子淡淡的嘴皮一撇，又说：“才不是呢，你是怕巴东。”
不等安得林说出不服气的话来，孙玉娇一口气说出足够的理由，她说不管是好男人还是坏男人，都是贪心的猴子，他只要当了猴王，就要把笼子里的母猴全都当成他自己的，他吃腻了，想换换口味，会像扔掉香蕉皮一样，扔给笼子里的猴子去撕咬，笼子外面的猴子插嘴可不行。安得林猜到，孙玉娇是从大旗山初级动物园学来的经验，具有扎实的理论根基，就不反驳她。他只是从人类的规律出发，用手探路，触摸人生理论更纠结难辨更深奥幽秘的黑洞，把孙玉娇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准备开始新的一轮较量，他自负地哼哼唧唧说：
“不是我怕他，是他怕我。”
人穷志短
连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本人也不清楚，在一个****的世纪里到底谁怕谁。他跟安得林不一样，他不用拿一把梳子蘸了膏油梳头发，他的头发也是黑的。只要有女人每天早晨为他杀蛇取胆，他就能让他爱的女人像蛇一样扭动，能扭出多少花样，就扭出多少花样。军乐浩荡，他把三河民间有名的美女许珍珍娶到新婚的床上。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倒没用珍珍为他杀蛇。他不担心握到手里的蛇身子摆动，会吓坏新娘，他怕杀蛇的妻子心肠会一天天变狠。他苦心孤诣，不懈追求，把珍珍娶到家里，就是想要一个跟杀蛇女人不一样的姑娘做老婆，像坚硬的金条需要用温软的丝绒包起来。他把珍珍绒样的头发团在手里，又摊开贴在脸上，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得了江山又有美人的皇帝，很想把锦绣江山放到美人的胸脯上，他问珍珍要什么。珍珍不等到脸上被男人抚出的红潮退回去，就说出她要的一样东西，她说：
“我要金崮顶金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