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剜掉了自己额间神的印记。她很久之前就想这样做了。
没有这个印记,她也许可以安心地照个镜子了,起码不会有印记去提醒她:她是神,还是位一无是处的神。恢复神身以后,她一直不愿意照镜子。即便寒御帮她梳头发,她也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帮她随意地把头发挽起,想让她看看,她却不敢。那时寒御会说:“那你看着我,我眼里有你。”而她傻愣愣地看着寒御的眼睛时,那漆黑的双眸里,她真的看到了脸颊微红的自己。
被她变作匕首的惊螭神鞭粘了主人的鲜血,长啸一声化作一条长龙盘在夜来脚边,惊恐而担忧地望着夜来,呜咽着将头靠在夜她的膝上,想要去安慰她。暗红的血顺着夜来的鼻梁往下流,她闭着眼睛,任凭鲜血滑落。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长出一棵又一棵星月连珠草,星月闪耀。其实,她更想将匕首送到自己颈边,可是这样的方式并不能结束一位神的生命。上天赋予神生命,也赋予神职责。神的职责未尽,生命便不能终止。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自欺欺人地将自己的神印毁掉。
“神女这是何苦呢!”一位满发苍苍的仙者踏着阵阵祥云向夜来走来。他一边走一边施法将夜来额头的血止住,长满皱纹的脸因为担忧而变得更加褶皱。“天降大任于神女,神女却幽居在这落英山,倒让小仙一阵好找。”
惊螭神鞭化作的长龙本来卧在夜来脚边,看到仙者出现时便挺起龙身,挡在夜来前面,警戒地盯着仙者。夜来最近时常处在神游状态,惊螭神鞭一直保持清醒,保护他的主人。仙者对着夜来恭敬地行了拜神大礼,也对着惊螭拜了拜,惊螭才勉强收拾起敌意,重新蜷到夜来脚边,但他黑色的脑袋却一直抬着,警觉地盯着仙者。
“久闻神女大名,正式拜见却是第一次,小仙耶莫失礼了。”
夜来从未见过眼前这位仙君,这位仙君从前也未能得到夜来的注意。额间的血止住了,但是之前滴在她手中的血将手心的星云染得血红。她摊开手,掌心原本幽蓝璀璨的星云变得暗黑血红,夜来轻轻一洒,闪着血色红光的星星便铺在结界上,诡异又妖娆。
耶莫仙君灰色的衣裳被鬼火烧了一些洞,衬得人有些憔悴,可能是赶路有些着急,白发有非常凌乱。但是堆着皱纹的脸,却让人看了觉得和蔼慈祥。惊螭又伸长了龙身,把脑袋凑到夜来的手边,夜来一边轻轻地一下下抚摸着惊螭的头,一边对耶莫颔首回礼。
“想必神女一定知道小仙为何来此。天下已乱,如今唯有神女才能担起拯救天下苍生的职责。”
耶莫说得语重心长。可是夜来对他回礼后便又陷入自己的沉思中,她不知道耶莫说了些什么,也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说了很多很长一番话,中途有好几次因为说话太多,口干舌燥地吞了吞口水,他好像还揉了揉嗓子。可是这些夜来都不在意。既然她死不了,她只想待在这方结界里,等到神力耗尽,等到大火将她吞没,等到天地崩裂……也许在那之前,有些问题她可以思考清楚。
耶莫对夜来的淡漠视而不见,他苦口婆心,听到夜来轻声问他:“仙君为何执意要劝我出去?我神力微弱,出去也于事无补。”
这件事耶莫也明白,六界所有人在努力去做都没有结果,多一个神力微弱的神,其实没有任何助力。可是,天上地下,总要有一位主心骨,哪怕只是精神上的。“神女,”耶莫理了理胡子,说,“四极将废,九州将裂,天下兼复,地不周载……神女这一隅,也将不能安存。”
“四极废,九州裂……”夜来摸着惊螭的头,低低地呢喃,“仙君可知道,如果我出去了,六界也许会发生比四极废九州裂更可怕的事情?”
“小仙不懂。”耶莫低头拱手,表示不知,“小仙只知道神女是六界唯一神祇,六界所有生灵都需要你。”
耶莫重重地叹了口气:“小仙知道神女一定是有苦衷,可是在这样危急的关头,还有什么事情比镇压鬼影太阳,恢复六界安稳更重要更迫在眉睫?”
夜来抬起头,望着结界外跳动的鬼火,眼神空洞。一枝并蒂白玉寒梅带着白霜出现在她眼前,悠悠梅香,极淡,沁人心脾。
“听说神女喜欢这云疆的白玉寒梅,小仙来的途中路经无望虚泽,在一朵云上捡到了这枝梅花。火这样大,它还开得这样鲜艳,倒是不容易,就给神女带来了。”
“雪菁山的那些白玉寒梅怎么样了?”夜来把那枝梅花接过来,闭着眼轻嗅。还带着寒御的味道,却又不同。寒御的味道!夜来想着便觉得心里绞痛,那种疼痛翻江倒海,狂风暴雨,大浪拍来,打得她无法呼吸。雪菁山上明明种了许许多多的白玉寒梅,每每雪停了,整座雪菁山银装素裹,一棵棵梅树,像白绸缎上的绣的暗纹。没有风,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梅花香,和冰晶一起悬在空中,可夜来总能分辨出来寒御身上梅香的不同。即便寒御站在梅林的最深处,浓香如醉里夜来也能从中分辨出来,循着味道找到寒御。
可现在,天上地下,他已无处可寻。
“雪菁山小仙倒是没有去过。”耶莫说,“云疆有左右两位丞相带着魔族众人在苦苦支撑。雪菁山也早已被火海吞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仙推测,雪菁山上的白玉寒梅也好不到哪里去。”
夜来的结界早就被火烧出了裂痕,此时外面鬼火的火势似乎变得更加猛烈,跳动的火舌从裂缝中开始往结界里窜,像无数毒蛇吐着蛇信争着挤着往结界里窜。夜来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火舌的时候,火舌像活过来一样,在她纤长的手指上盘旋。她仿佛感觉不到鬼火的灼热,任由火往手上窜。耶莫急忙过去施法将夜来手上的火熄灭,而后听到外面传来巨大的声响,天空血红,漫天烟花盛开,灿烂上升后又往下落。耶莫大呼一声:“糟糕。是我天族的信号,天东王怕是抵挡不住,小仙得告辞了。”
他有些犹豫,回头又看了夜来一眼,对她说:“神女,小仙虽不知您口中说的更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但是天下已然这样,还会有什么比这火海更加可怕?何况,小仙相信,即便发生更可怕的事情,那也不是神女的初衷。我天族的神,绝对不可能想要危害苍生的。”
火海下的这方结界又陷入安静。夜来手里的那枝梅花掉在地上,惊螭把它唌起来。惊螭睁着大眼,伸着头把花递到夜来面前。自从夜来出生后得了惊螭神鞭,它便一直是鞭子的模样。夜来也未曾知晓它可以化作长龙,守在她身边。而这会儿惊螭叼着花,大眼睛无辜地盯着夜来,与它凶狠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让夜来心里有些怜惜。
夜来把梅花别在惊螭的触角旁,看到它的模样,夜来轻轻地笑了,说:“以前我爱把星月连珠草别在小龙儿耳朵上,你知道的,就像这样。”惊螭低着头,夜来轻轻地抚摸它头上那朵梅花,“我以前就知道小龙儿长大了一定很好看,比我大哥二哥还要好看。你看,他长大了果然很好看,不管是龙逸还是……他。”她没有勇气去说出那两个字,“命运总是如此奇怪,你不知道它会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也不会知道它给你安排了什么。龙逸他们也没有想到他们曾经是同一个人,我也不曾想明白,上天赋予我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神有神的职责,比如大哥管控光明,二哥安定四海。可我呢?惊螭你说,我的神责是什么?如果真是那样的职责,我便不应该是神。可命运却荒唐的给了我神的身份,你说可笑不可笑?”
“‘为暗夜而生的神女是六界的劫难!’”夜来依旧轻轻呢喃,“如果那真就是我的职责,惊螭,我该如何选择?我的确是黑夜的主人,可是我却从来不能掌控黑夜。大家都以为我只能给黑夜缀上可有可无的星星吧?”
夜来说到这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从寒御化作白玉寒梅在她眼前消逝那一刻,她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不管不顾,与整个世界同归于尽。六界的劫难又如何?四极废,九州裂又如何?眼前无边无际的火海,这一切的一切与她何干?她想救的不过只是那手握墨玉箫,站在冰天雪地里,清冷如白梅的人。
那个人一回眸,夜来便觉得整座雪菁山的白玉寒梅都开了。
可是她是神,她不能不管不顾。如果她是劫难,她便不能让那样的劫难发生。火海漫漫无边,夜来的结界上布满密密麻麻地裂痕,脆弱到轻轻呼一口气都可以将它震碎。
夜来说:“我想要保护那片白玉寒梅,却从未想过要危害六界。如果那样,我是不是可以被原谅?”
“惊螭,”夜来抬头望着那片火红,泪光涌动,低声道,“天是不是该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