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水渐歇,泥土湿润。
他们是租的房子,一月二十铜板,房子处于村尾,靠着山脚,不下雨的时候阳光明媚,山峦翠绿,清晨笼罩于云雾,傍晚夕阳霞光,卷卷如云锦,绚丽烂漫美不胜收,夜间明月朗星,斟一杯薄酒,饮一壶清茶,山间拂来沾染晚雾的夜风,清爽舒坦。
唯独一点颇令燕十九发愁,每到下雨的时候,整个院子就跟水塘?一样,一脚踩下去半天拔不出来,素素又是爱美的,常常穿浅色的裙子,漂亮的小仙女连走路都像一副仕女画,可到了下雨她是不出来的,宁愿一天缩在被子里,也不愿弄脏裙子。
燕十九撩起眼皮子,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一口气从内吐出来,裤脚挽起来,一脚踩着泥,一边慢吞吞的往外走。走到门口了,弯腰用力,双手一抬,便将放在角落里的石头扛起来,从回廊到门口铺成了一条路。
素素就盯着这条路发呆。
石头子灰扑扑的,她踮起脚尖试探性的踩上去,嘿,还挺稳当的。
听见笑声,燕十九扭头,挑眉:“裙子。”
裙子?
黑珍珠般幽静的眸子泛起清澈的笑意,纤白的指尖捻起裙子的两角,飘逸的裙角仍不可避免的沾染了泥巴点子。
“我实在是太开心了。”
傻。
燕十九勾勾手指,示意她过来:“傻乐啥呢?”
一听说他骂人,小姑娘不高兴的嘟起嘴,囔囔:“你才傻,傻子傻子傻子。”
一连串的跟炮仗似,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出了宫后小姑娘脾气见长,令燕十九头疼不已。
但这份头疼,就像沾染蜂蜜的红豆团子,外面是甜蜜的金黄色的液体,内在是更加甜蜜散发着松软香味的红豆泥。
嗯,该如何说呢?
陌生的情绪充填着燕十九的胸膛,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冷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心脏会软成一汪春水。
他喜欢着的姑娘踮起脚尖,近在咫尺,雨后的阳光铺落发梢,黑如鸦羽的发散发着栀子花的香味。
手指微微曲起扣住掌心,忍住抚摸对方头顶的冲动。
他喜欢的姑娘眼里点缀着星光和晨曦。
素素把裙角用皮筋扎起来,燕十九要学别人做炉子,她找系统兑换了图纸,再用炭笔勾勒出大概得模样和结构,连问都没问一句,燕十九接过图纸后仔细看了一下,得出了可以的结论。
要做的是月饼的烤炉,类似于铛饼的铛,里面刷上一层油,既不能破坏饼的味道颜色,更不能损坏炉子。
所以做起来颇费一番功夫。
燕十九在院子里做炉子,素素就把屋子里的东西搬出来,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空气湿润,院子里的杂草点缀雨水的清新,颇为舒服。
“燕十九。”
忽然响起一声激动的叫声,压抑的极低,小心翼翼。
燕十九扭头看去,笑了:“哪来的猫啊?”
西侧的残壁上匍匐一只黑色的大猫,皮毛光滑柔顺,彼此阳光正好,光线落在它的身上,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安静专注的打量着试图讨好它的人类少女。
“它应该是野猫。”
素素发现它的眼睛有一道抓痕,左耳的耳尖也残缺了一块,她转身跑进屋内,翻出昨晚剩下的鱼干急不可耐的讨好对方:“喵喵,来,香喷喷的鱼肉,来吃一块。”
猫小心翼翼的探出爪子,就在少女以为能捕获这只猫的芳心时,飞快的叼起鱼肉,一溜烟的从墙头消失不见了。
“呀。”
少女眨眼问道:“真跑了?”
干活的青年拧着自己的鼻尖,讪讪:“我想你是被一只猫调戏了。”
“这可真是……”宫廷里的猫磨平尖锐的爪子,浓密的毛发打理的整齐柔顺,睁着一双安静胆怯的眼睛,乖巧的趴服在贵人们的臂弯里,太厚宫里喜欢养猫狗,有一只巴掌大的浑身雪白的猫儿,温驯乖巧,十分讨宫女们的喜欢,谁都可以抚摸谁喂的东西都不拒绝。
后来有一年的冬天,宫女们在后院水池里发现了猫儿的尸体。
这只是猫,慈宁宫的猫儿多了去了,不到半株香的功夫,猫狗房的主事太监亲自提着笼子上门,恭恭敬敬的给素素赔不是:“猫儿顽皮惊扰了诸位姐姐妹妹,这是新培养出的波斯猫,给姐姐妹妹们送来玩耍,还请诸位收下。”
小猫儿躲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碧蓝色的眼里温驯极了,就像是……不管如何被伤害如何被对待,也学不会反抗。
一如宫中之人。
少女的垂下雪白的脖颈,阳光笼罩在精致清丽的面容,略带媚气的眼角轻轻上扬,纤细的睫毛似飞舞的蝴蝶,落在斑驳冷漠的眼底。
“猫还是野性些好。”
猫和人一样,野性十足,心里头得有一把火烧着才能活下去。
听了她的话,青年微不可微闻的咽了口气。
他的姑娘傻得可爱,有时又像田间里的野草,肆无忌惮的野蛮生长,她的内心有根刺,扎的深,扎的疼,只要稍稍用力,内心就会流血化脓,变成绝望的黑暗。
燕十九想。
他得牢牢握住她的手,一辈子不松开,阳光明媚温暖微醺,他的姑娘要一辈子活在阳光里无忧无虑的。
晌午将近,素素准备午饭。
寻常人家一日两食,宫中除两食外尚有点心汤水,因为起的晚,燕十九又不愿意一个人吃,所以他们将早食挪到了晌午。
将昨晚剩下的鱼肉铺在米饭上加热,扯了一把青菜,素素搬来小板凳坐在门口摘菜。
燕十九视线一撇,凝固住:“我们家没种青菜吧?”
素素随口回答:“当然没有,这是我从隔壁田里偷的。”找村长买的三分地系数种了杏桃李子,还有一些番薯土豆,这些没几个月长不出来的。
不过讲偷盗之事说的光明正大,将偷盗之物大大方方的摆出来,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骂是肯定不会骂的,自认收拾烂摊子的男人从房里拿了几枚铜钱,转身给菜主家送去,过了一时半刻,手捧两鸡蛋回来:“主人家送的两鸡蛋。”
“哎呀,真是个好人呢。”
“是啊,真是好人呢。”略去如何别人追打,低三下四道歉,最后用钱转怒为喜的过程,劫后余生的青年颇为赞同的点头。
鸡蛋嘛,吃起来还是挺香的。
中午吃了鱼香盖饭,青菜焯水,放入姜蒜爆炒,鸡蛋搅拌均匀,注入一碗水,放些切好的生肉沫蒸十五分钟。
男人忙前忙后,手脚十分利索,手起刀落,“砰砰砰”几下,将骨头斩成两节,丢进水里盖上盖子。
他扭过头,正好看见少女踩着鞋子跑来跑去的样子,剑眉拧起来,少女无辜的看着她,蔷薇色的嘴角沁着细软的笑意,看的他心头发软,耳朵尖发烫,狼狈的背过身,听着她嘻嘻的笑声,燕十九觉得好像被捉弄了,却又提不起怒气,只一味的盯着灶台,黑糊糊的锅底照应着红通通的焰火,脸上的温度烫的吓人。
素素手捧饭碗,坐在板凳上,有一口没一口的扒着米饭。
燕十九很快吃完了,继续干活。
小姑娘眼神东飘一下,西瞥一下,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就是不肯好好吃饭。
“明天镇里有集市,想不想去?”
小猫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
眼睛亮晶晶的,鸦羽般厚重浓墨的秀发下伸出两只尖尖的小耳朵,朝燕十九一晃一晃的,简直可爱极了。
“想去!”
“你先把饭吃了。”
“哦。”
三两下扒干净米饭,宫里将就吃饭不能发出声响,筷子不能碰到牙齿,粥糊汤面不能有呼呼声,东西要吃干净吞下去肚子才能开口说话,说话的时候不能有辛辣呛人的味儿,侍寝的女眷在侍寝前两个时辰不允许吃东西,以免冲撞龙体。
皇帝万一想和人啵嘴,一开口一股子蒜味,那谁受得了?
想到这儿,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穿玄色衣裳的男人。
她低下头喘了口气,漂亮的眼睛泛起一丝扭曲的愤怒和恨意。
“素素?”
头顶响起关心的询问,抬起头冲对方甜甜的笑,看着他不好意思扭过头,眨眨眼,遮盖住眼里的怨毒。
这么好的燕十九这么好的生活这么好的自由……
为什么要想起不该想的人呢?
倘若诅咒有用,他要死上千百次,倘若咒骂有用,他便终日活在怨毒的言语之中。
想要复仇的话,必须满怀怨毒,沾染世间最深沉的暗,再不见一丝光,不闻一丝笑,不听一丝甜蜜。
她舍不得。
燕十九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做好了烤月饼的炉子。
除了烤月饼,还能烤其他的肉饼馕饼之类。
前提是他们会做。
将面团放入烤炉,底下拉开风箱,煤炭静静地燃烧。
午后的太阳实在是舒服,便搬出凉席铺在回廊下,素素盘腿坐在席子上剥豆子。
燕十九睡在凉席边上,一只脚搁在石阶的边缘,四仰八叉的躺着,嘴里打着呼噜。
他很少打呼噜。
他们租的院子有两间房,主卧的那间大一些,是素素在住,次卧那间小一些,目前给燕十九住着,两间隔得挺近,有时候素素懒得起床,要吃什么喝什么就躺在床上隔着帘子喊一声,燕十九像伺候小祖宗一样的马上就端来了。
所以要是外间打呼噜,里面肯定能听见。
素素想了想,还是没叫醒燕十九。
手里很快剥完一盘豆子,拿簸箕装好放进厨房,等燕十九醒了再煮。
晚饭是青豆汤,卤好的猪耳耳,搭配一盘月饼,一壶烧刀子。
燕十九就着猪耳朵喝了两杯小酒,蹲在台阶下抬头望月亮。
素素叼着月饼,含含糊糊的问他:“你看什么呢?”
“月中仙子。”
“月中仙子?”她怎么看不见?
低沉的声音隐约带笑,像一根狗尾巴草轻轻挠过心里,小姑娘甩甩耳朵,听见他说:“我在看人间的月中仙子。”
黝黑的眼底倒映出少女俏脸通红的模样,彼此间呼吸清晰可闻,素素应该是月饼吃多了,还喜欢挑着红豆的吃,连吐出来的气息都带着豆沙特有的香糯。
她磕磕巴巴的说:“你……你瞎说。”
燕十九瞪大眼睛:“我没有。”
她又说:“我怎么没看见月宫仙子?”
“呵。”燕十九轻笑,忽然靠过来,指着自己的眼睛:“月宫仙子在这里啊。”
黑色的眸底倒映出少女清丽绝伦的脸庞。
月宫仙子藏在天上,而他的月宫仙子藏在眼里。
素素抿住嘴角,慢慢儿的,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
宛若一朵盛开于月光下的优昙花,瞬间夺走了男人的呼吸。
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
念念不忘。
是夜。
三更。
月光隐没于云后,冰冷的剑锋滴落猩红的液体。
男人微微一抖,将剑上血液抖落,轻描淡写的拖起地上的尸体。
第四十五个人。
四十五具尸体。
手指一曲,弹下两点粉末,一时半刻,地上只剩下一摊血水。
白桦林离居住的小镇足足有十里,加上根本没有尸体留下,所以男人根本不怕别人发现。
但是偶尔也有例外。
夜风吹的树枝沙沙作响。
他抬头,目光所极之处,一个黑色的削瘦的影子落在树梢上。
轻的像一片羽毛。
下一刻,树枝上的人消失了,“吭。”
金戈相击,男人尚有余力,看着对方冰冷的脸,低笑:“师弟啊。”
对方抬起眸子,冷冷的看着他:“燕十九。”
燕十七的眸子极冷,颜色寡淡,就像冰里藏着两块青玉,看人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死在他手里的人都说他是个阎王。
他用的也是剑。
剑法极其刁钻狠毒,配合灵动的身法宛若毒蛇吐信,稍有不慎,就会被咬死。
“我没想到是你。”
手腕翻转,掌心吐力,一招逼退燕十七后,男人目光略有些复杂。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那张俊俏若女子的脸庞浮现扭曲的怨毒,一字一顿:“我也没想是你。”
是你追杀而来。
是你带走我心爱的姑娘。
风声呜咽,两道身影同时动了!
两人同出一门,手脚功夫出同源,你来我往,残影如光电,树影婆婆风声呼呼,杀机如影随形,毫厘之间取人性命。
燕十九一剑寒光破空而去,快若一点寒芒,足下扬起飞沙,一片遮天盖目,避之不及,燕十七往后撤时胳膊剧痛,衣衫破损,受下一剑。
他有些委屈。
心爱的姑娘不见了,跟着师兄跑了,现在罪魁祸首还要杀了自己,杀字如同死字,人亦或寿终正寝,亦或横尸街头枉死送命,对于杀手来说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他的剑很快。
快成一道残影。
亦或是残影之外的影子。
有死无生。
穿着一身软布麻衣的姑娘忽然闯了进来,燕十七喘了口气,心悸如薄冰,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少女扬起头,雪白的脖颈迎合着冰冷的剑锋,燕十七往后退,她就前走。
她穿着一身棉布的长裙,雪白的裙角沾染泥土,姿态凌冽而近乎于冷漠。
燕十七退无可退,背后撞上树干,传来粗糙的摩擦感。
手掌翻滚。
长剑落在地上,锋芒卷起落叶,一分为二,缓缓散开。
“素素……”
少年的声音颤抖着,沙哑而干涸,少女恶狠狠的瞪着他:“你来干什么?”
“我……”
不等他回答,三两步蹦到燕十九身前,宛若护犊子的猫儿,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将人挡住。
“你不许过来。”
恶狠狠的说完,扭头对上青年似笑非笑,哭笑不得的样子,秀眉一拧,开骂:“你笑个屁啊。”
燕十九挨了一顿骂,老老实摸了摸鼻子,心想这妮子咋这么凶悍,但又见她义无反顾的挡在前面跟护崽的小猫似的,心里头软和的不得了。
“你怎么这么凶吗?”
她瞪起眼睛,水雾弥漫:“我凶吗?”
生怕触及到雷电,又惹得她生气,燕十九只好摸摸鼻子,转移话题:“你怎么来了?”
“我醒来时发现你不在,瞎摸摸过来了。”素素说,其实她是被系统叫醒的,醒过来发现燕十九不在,走到屋外,发现了屋顶上手持利剑的男人。
她从未见过燕十九持剑,眼眸低垂,如覆薄冰,往日带笑的嘴角紧抿,面无表情的望着脚下的尸体,宛若修罗一般。
他走了一路,她就跟了一路。
燕十七很快消失了。
这里不欢迎他。
小姑娘的目光宛若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刀粹上最无解的毒狠狠插在心里。
跌跌撞撞,一路狂奔。
风里传来耳语,嘀嘀咕咕的像一根羽毛轻挠着耳膜,扑通扑通,心脏不由自主的跳动着。
“我讨厌他。”
透过层层重叠的树影,趴在青年背上的少女娇气的声音像是在撒娇。
对方低笑:“他是我师弟。”
“那又如何?”她反驳:“但凡是不请自来者,便是不受欢迎的,若是不受欢迎,我便是不喜的。”
“好好好,不喜欢就不喜欢。”仰头看着月空,男人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对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蹭了蹭她的额角:“这里不安全了,我带你去看苍山洱海好不好?”
“听你的。”
她又问苍山洱海是什么,男人耐心的解答。
风声渐远。
黑暗里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月光拉长少年的影子,矫健修长,宛若冰原之上目光清冷的白鹿。
指尖交错,刀锋戳起泥土掩盖血水。
他跟在后面。
看着她对着燕十九撒娇,扬起雪白的脖颈,眼眸点缀星辰的浅笑,恍惚间,想起初初相见,桃花飘落在观花少女的发间。
粉嫩点缀清光,翩然若仙。
爱别离。
求不得。
燕十七慢慢往回走,走了一路,走了一晚,走到天微微发亮太阳从东边初升。
我喜欢一个姑娘。
冰冷的心破开一条口子,娇嫩的枝丫顽强的扒开口子伸张着,强硬的要把他的心扒开。
痛吗?
痛。
他曾爬服于冰雪三天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