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蒙冤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有,几乎成了中国历史的一个定律。春秋末年发生在晋国的赵氏孤儿的故事可算得上是历史上最早的一段大冤案了,而且其惨烈程度也远较后世的诸多冤案为甚。这段冤案具有的震撼人心的作用力至今打动着中国善良百姓的心,以至于中国戏曲舞台上经久不衰地演绎着这段故事。
故事的发生是这样的:春秋时期,晋灵公荒淫无道,辅政大臣赵盾屡谏无效,反而招致灵公之忌,甚至雇人暗杀赵盾。赵盾被迫出走。然而,他人还未出国门,大臣赵穿已经杀了无道的晋灵公改立成公即位,赵盾又被请回来主持大政。当时的史官具有高度言论自由的权利,遂按照自己的观点秉笔直书日:“赵盾弑其君”。平心而论,赵盾事先并不知道赵穿的行动,但史官的理由是:你是最高行政长官,你脚未出境,国内发生了这等弑君的事件,而且你回来又不惩罚弑君的凶手,所以你当然要负全责。赵盾是个崇尚民主的人,或者说那个时候还是个崇尚民主的时代,所以也不去压制言论。然而没想到,这言论却为他的家族埋下了祸根。
到了晋景公一朝,赵盾死了,其子赵朔嗣位,还娶了成公的姐姐为夫人。一切看起来仍然很好,他们赵家仍旧在晋国执政。然而,曾经在晋灵公时备受宠信的大夫屠岸贾重新得势,当上了司法部长,他有心要向赵氏发难,替灵公复仇了。当时晋国的军权掌握在赵、魏、韩、智、中行、栾、范等几个大族的手中,屠岸贾知道凭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扳倒赵氏,便暗中说服其他各大族的诸将,请诛赵盾的后人。其他各族诸将也正嫉恨赵氏独专大权,于是一拍即合。只有大臣韩厥为赵氏说公道话,并且事先向赵朔通风报信。
《史记·赵世家》是这样记载这件事的: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按:被害的意思),以致赵盾。遍告诸将日:“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杀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韩厥日:“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晋成公)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将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晋景公)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朔不肯,日:“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从这段记载上可以看出两点:其一,灭赵氏是屠岸贾与诸将共同密谋的,主谋是屠岸贾,出力的恐怕还是诸将,因为屠岸贾没有军队;其二,他们这次行动是未经晋景公批准的。
令人奇怪的是赵朔的态度。韩厥既然已经将屠岸贾的阴谋告诉他了,他总应该有所防范和应对,即便不积极行动起来,至少可以出逃避祸。然而他却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甘心受难的样子,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死不恨”。假如强腕的赵盾还在,他会这么束手就擒吗?可见赵盾的儿子赵朔也只是一个空心大萝卜,难怪诸将们不服,难怪屠岸贾有想法、要生事!说赵朔愚忠也好,没本事也好,反正他终于没能保住身家。于是“赵氏孤儿”的戏上演了赵氏孤儿之所以“有戏”就在孤儿身上。赵氏一门遭灭顶之灾,赵家的两个门客程婴、公孙杵臼却在韩厥的帮助下,以调包计救出了赵氏唯一的骨血赵朔夫人刚刚生下的儿子赵武。及至赵武长大成人,韩厥借景公生病,以祟说病因,说服晋景公为赵氏平反。
再来看《史记·赵世家》的记载: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晋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我之所以要不嫌其烦地把《史记》中的两段文字一字不改地抄录于此,只是想说明“诸将”在这一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和前后立场。所谓“诸将”,也就是魏、智、中行、栾、范等几个大族,韩应该不在其中,韩厥代表的就是韩氏家族。屠岸贾之死固然是他诬陷忠良,罪有应得;然而屠岸贾能对赵氏灭门的惨祸负全部责任吗?他的角色其实只是被那些实力在握的诸将抛弃的一只替罪羊。“诸将”后来同意替赵氏平反,也是因为“不得已”,被韩厥带着部下胁持了,所以把责任一股脑儿都推给了屠岸贾。我总觉得,在这一事件中,“诸将”的面目比屠岸贾更可憎。
事实上,政治从来就是不公平的。诸将最后对赵氏孤儿的冤案用不着承担一丝的责任,甚至还能站在仲裁者的位置,只因为他们手中军权在握,有实力,晋景公与韩厥还得借重于他们的支持;而屠岸贾一介文人任司法部长,最后晋景公、韩厥一方与诸将一方共同将他推出来承担责任,他就只得被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政治就是力量之间交锋与妥协的艺术,那些没有力量的就只有牺牲的份了。这是政治的不公平处。所幸还有司马迁这样优秀的史官,忠实地记录着历史,总算在不公平处透出那么点公平来。至于后来冯梦龙著《东周列国志》,把诸将的行为一概隐去,只说屠岸贾在晋景公面前进谗言,独掀波澜,晋景公下令处斩赵氏一门。晋景公被栽了赃,而这幕政治悲剧浓重的悲剧意味和发人深思之处则被悄然冲淡了,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模式化、老套路的家族悲剧而已。可惜有关赵氏孤儿的故事,冯梦龙等人的说法比司马迁记载的历史更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