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之间还用这么顾虑吗?”韩子沫脸色瞬即就转晴了,只是头又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低:“我们是朋友。”
忽然一阵清风起,叶子一片片斜斜飘过来,有一片婆娑着佳音的脸庞滑下,有一阵痒从心里撩过,牵起她的笑意,“最近社里没事,除了写小说再没事可做,就听你送我的那台留声机,学了这么几段。献丑了。”
韩子沫听着脸上很开心,不禁将他那油滑的性格又露了出来:“献什么丑,我听着很好,比那戏台上的名角还要好十分。”
佳音眼瞪着韩子沫:“少来!这种话以后不要随便再说了,省省给你夫人说吧。你也该结婚了。”
今天佳音特别留心他的神色,刚刚经历了那么一场灾难,今天的情绪明显敏感脆弱多了,她这么一说他脸上的色彩又灰了下去,便又字字顿顿地问道:“你不开心了?”
“有些。”他今天还真是直率,一切情绪径自铺开在眉宇间,脸上只是淡淡的。
看他这样子,佳音有些不安,踌躇了下便拉过他的视线笑着说:“你今天可真是小孩子脾气,曲都给你唱了还这么不讲理。其实我是替你担心呢,那你以后怎么打算呢?”
韩子沫瞧着佳音一脸娇媚的样子,心里早就后悔适才的不快情绪怕是给她心里铺起阴霾来,看她这样关切的表情,愧悔之余便笑着当是开解她:“瞧你,真拿我当小孩子呢,别担心了,我那医生的老本行虽然供养不起一个公子哥,但好得不至于让我饿肚子。”又笑着加了句:“我的婚姻大事你着急什么,你这样子靖璘怕是要不快了。”
佳音笑着沉默了,她本想笑得开怀一些再说些风趣的话逗他开心的,只是提到靖璘心里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又怕影响了韩子沫的情绪,沉默了,也在笑着。
韩子沫如何看不出来呢,他不笑了,言语温柔地认真提醒她:“回去不要跟靖璘说和我见面,我们两人最近有些矛盾,我怕影响了你们的感情。”
佳音的笑容越发渺远了,轻飘飘地有些不真实,“我们的感情好像已经无所谓什么影响了,我甚至还在想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好像有,可是又抓不牢。”这样说着,那眼泪作势就要流下来了,又忙用手不着痕迹地擦掉。
韩子沫递过一方手帕,却看佳音手里早已握有一方,帕角还有几个小字,细小不真实。他还是将手帕塞到她手里,手里有一股力量想要拥她入怀,僵持了很久才将手放回身边。天边露出晚霞的开场舞衣殷红的一角,和她的枫叶红遥相辉映着,却是两个色彩,犹如两种人生。
这年月江门越来越不安宁了,就连好好的黄昏下街道都比去年要混乱很多,报童们喊得不再多是朱门舞场的莺莺燕燕与风花雪月,而是北方节节南下的战事。人们的形色更显匆忙,似是大敌来临前收起行囊仓皇逃走的样子,眼神也不忘四处窥探着重要的情报好做准备。也就唯有佳音和韩子沫略显沉静地在慢步,然后道别。
到了家天已经黑了,没事可做的小玉和小姚在沙发上嬉闹着互相给对方涂着蔻丹,小姚的样子完全沉浸在蔻丹的殷红亮丽中,小玉天真无邪的人那面色倒似是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佳音觉着是自己近来心绪不佳恐看错了,也不再去多想。
蒋妈接过她的大衣,也随着她的目光看那二人,倒有些感触地说:“小玉这孩子近来看你不爽快了她倒也愁起来了,少奶奶你凡事放宽了心去,总有解决的办法。我看那个新二奶奶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是说者有心的。”
佳音听着却淡静地笑了,看着蒋妈说:“您老现在口才了得了。我没事的,我倒觉着自己是不是因为老了,好像那些事情都搅扰不到我了。”
“快别这么说,年轻轻地咱不说晦气话。”说着蒋妈面上带出些喜色来,附在佳音耳边悄声说:“三爷回来了,在楼上呢。”
“哦。”佳音的心真就像如死水一般了,蒋妈喜得笑着,她倒没什么感觉。面容淡淡地应了一声,上楼去了。也不知是多心还是怎地,总觉着小玉是看到自己了却有意不来招呼的,这阵子她静了,小玉也静了。
真的是静了?怎么蒋妈的话随着每上一级台阶的脚步就一阵风似的呼啸而来,他几天没回来了?也许真的是和那个舞女在一起?本来不会相信是他的,即便在她的那场简单的生日舞会上听着其他妇人跟蓝清儿说的风生水起的,那时候他那样刻意疏远她,她心冷了,可是信念还在。可是嘴上说不信,心里呢?似乎早已经翻江倒海了。这几年过来豪门冷暖早已看尽了,有些女人往往就钻别人婚姻的空子,两下一挑拨男人就城池尽失了,甚者不光抛弃妻子,就连孩子也不要了。有个孩子也许还能做个保障,可是她连孩子都没有,更别说而今两人势同寒冰的关系了。
他回来了,到底还是回来了。可是她不快乐。他几天没回来了?她不敢去仔细地计算那日子,以前常常算着他回来的日子是因为挂念并有所期待,现在的期待都是惴惴的不安,那份不安再逐渐地浸到寒冰里去,再映回心里便是他冷冽漠视不信任的目光,两束光针一般深深刺到她的心谷里去。他不信任她,连给她解释的机会都不施舍,每一回都是质询怀疑,将她生生推入深谷,而她竟就沉沉地跌到谷底,整个人似乎就此不再复生,只剩几口喘息昭示这残存的生命。
回想那些日子的快乐,那样快乐,可是为什么快乐总是那么的短暂,可能因为人生的终点都是死亡,所以总归是悲剧,就连其间每个转角都陪衬着种种悲情,让她那来之不易的快乐就那样仓促地流逝了。
屋里一片亮堂,灯光耀目得她都不敢进去了,只是步子却延续了这些天来的淡静,竟沉沉地踏了进去。满屋子都是乌烟般的灰云,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抽着烟,衣领随意散开着,这般回来面容尽是不满意,定然又要质询了。她就站在门口处,冷静地低下头去。
他打量了下她的穿着,哼了一声,“你去了哪里,穿成这样?”
这一问心里早就料到了,心沉得更低,机械地随着想好的话说道:“去了,社里。”
他掐断了烟头,丢到纸篓里,越发冷笑道:“社里?大门锁了一天了,只有满院子鸡在乱跑。”
“我……”佳音有些慌乱了,抬头吃惊地看着他。
“这样打扮着去见了韩子沫?”
惊余归于静然,然后看着他每一字都是艰难,每一字都在梗塞:“你,跟踪我?”
他恨恨地看着她,声音更是恨意丛生:“哼,我不跟着你怎么知道你竟还密会和我冰火两重天的人。”发狠的目光里雄狮怒吼,尽头处却忽然转作无助的失落,声音也变得乏力:“原来让你放不下的人是他,选那样清静的地方,有唱有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