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独立,旋转,独立,直到看到她嘴角划起柔和的月牙,他的心里终于踏实下来,欣慰而又有些感慨,徐徐地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佳音接口说道,转身来望着韩子沫微微笑着。
他便走上前来,“说这话多不吉利。”
佳音的笑容有些诧异:“你也信这个?”
韩子沫也禁不住地笑了,说:“不信,但是听着总觉着不安。也许是中国人信神弄鬼惯了,明明不想干的事物总会千方百计联系到一起。”
佳音的眼睛闪出一抹柔光,笑容淡下去,神色变得怅然而悠远,说:“也许当初我们应该在佛前拜一拜的。”
“什么?”
“没什么。”
韩子沫手里落了一朵栾树花,很干净纯洁的金黄色,绽放在手里,“我现在倒是比较相信基督教,心烦意乱了都会去索菲亚教堂里做一下礼拜。”
“你还做礼拜?且不说别人相不相信呢,人家耶稣也不愿意收你的。”佳音脸上没笑,可是心里似乎有些想笑。
“我想有一天会收我的,因为我内心是虔诚的。”韩子沫眼睛执着地看着佳音,清浅地笑了。又说:“佳音,今天来这里快乐吗?”
这话让佳音的脑海里又闪出清亚的影子来,想着他的样子,她的脸上不经意间竟笑意弥漫,点点头:“快乐。”
韩子沫转过身去,将手中的花抛到了地上,它随着风打了几个旋,就渐渐飘浮在草地上,静默地躺着,将美丽沉静了。那花儿已经落地了,他的手却还伸在半空中,久久收不回来。
韩子沫留在佳音脑海里的最后的样子就是将她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进去时一脸温柔舒朗的微笑,却不曾想几天后竟然伴着噩耗再次袭击到佳音的心里——韩子沫的父亲突然离世,疑似心脏病发作。
中国的社会已经到了一片纷争混乱的景况,过了军阀们连年混战的冰火硝烟,随着日本侵略者的铁蹄,颠簸不稳的现状却先由几个重要人士的接连离世在中原大地上蔓延开来。只是到了佳音这里,这再一次的愕然惊惧后更多的是深重的悲伤,因为是韩子沫的父亲,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人物,年岁不甚大,仪表堂堂又礼数得体。他又从来都是那样洒脱不羁、开朗达观的样子,前几天还那样爽快地笑着,谁能想到忽然之间就要蒙此大丧,想想就心痛。
虽说是心脏病发作而致,也算大限已至了,只是因为他,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因为他对自己多年来的关心,让她就觉得这实在不该落到他头上,他就应该永远地乐观开朗,而不该在他明媚的笑脸上无端端添上几层愁绪。
打起精神来佳音打算去吊唁一下他的父亲,顺便安慰一下他。但却遭到了靖璘的反对,他一身黑色西装笔挺而坚硬,出门时甩过一句话来不要她去。想想靖璘近来对自己的冷淡,今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虽说不是为了她,她可不能再行差踏错一步了,犹豫再三,再三犹豫,还是决定不去了。
靖璘和几个兄弟每人一车往韩公馆赶去,今天吕老爷下楼时不慎摔倒,伤势不轻,早已送往了医院,没能参加这丧礼,就让几个儿子代为吊祭了。靖瑫碍于雅茹和娜娜的两层关系,心里有些个不情愿去,只是内心里还是放心不下雅茹,遂踌躇了几下也就去了。
韩公馆里绿荫上早是一片肃穆的黑白,偌大的院子里花圈、挽联整齐地罗列着。来的多是商界政界的人士,不断地从屋里走出去,或从外面走进来,男女一律地黑衣素服,庄重严肃地进来,行礼,再伤感一番,出去。
韩正扬端正富态的遗像正挂在墙上,那笑容依稀还是卓琳婚宴上的意气风发,只不同的是已经阴阳两隔了。遗像下雅茹已经蔫花一般娇软无力,两眼干涸,哭得已经没泪了,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黑色西服衬得她的脸苍白的如她胸口的白花一样无光无色。韩子沫满脸都是疲惫,一手扶着妹妹,一边向来人鞠躬敬礼。两人就这样一直站到了夕阳西下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吕家的人算是丧礼上呆的时间最长的,但到头来还是要走的。只是到了这日暮时分,人渐稀去的时候,靖璘和靖瑫又来了。只是这个时候,他二人那脚步似乎更沉重了,每只脚都像是有根铁索紧紧盘缠着,冰寒而沉重。
雅茹看到靖瑫进来,忽然挣脱开韩子沫的手臂,踉跄中坚定地走向他,手颤抖得指着屋门发狠道:“你给我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韩子沫上前要扶住妹妹,靖瑫却早先将她扶稳,那样子几乎要拥她在怀,嘴里慌张地说:“雅茹,我,我知道我错了。只是,你还好吗?”
“你放开我妹妹!”韩子沫抢上前拉过雅茹到怀里,表情沧桑灰白中遗漏出一抹鲜明的冷笑:“我真佩服你们还敢过来!”
他又将因为气恼全身发抖的雅茹温柔地呵入怀里,“我现在无权无势无钱,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我妹妹,你要是还为彼此留情面的话就不要再委身下驾到此了。”
靖瑫很是担心雅茹,却又不敢靠近,这里听到韩子沫的话有些不解地为难地说:“我只想来看看雅茹。”
雅茹的冷笑声很是冷清,“来看我笑话……”
韩子沫眼看着靖璘,回忆的眼神带着嘲讽,对靖瑫说:“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你还来纠缠我妹妹做什么?你若果真对她真心过,就不要再来了,给你自己也积点德吧。”
靖瑫只看着雅茹,“雅茹,你这么恨我?”
雅茹点点头,零落下来的头发将她的脸遮在缕缕寥落的愁绪中。靖瑫的心里冰寒到极点,看到她的样子那样楚楚可怜又心疼不已,只是理智还是清醒的,脚步识趣地往后退去。灯光的黄色将他的背影映得一片迷离,那颜色冷得紧,收紧了整个空气的呼吸。
空气伴着夜的黑和灯光的刺眼在凄哀中划过了时光的艰涩,韩公馆里秋风乍起,一阵萧条吹过,卷起梧桐落叶,绕过人的周身,遍地都是哀黄。韩公馆洋楼三层靠边的房屋里燃着微黄的光,窗外的风吹动窗帘来回翻动着,时不时地掩盖着那亮光。雅茹怕黑,这样的光熹微温暖,让她不至于恐慌害怕。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耀目的灯光刺拉拉得有些浮躁。百花都谢了,黄白色的菊花开了一院子的繁盛,夜晚更是波涛般怒放,用盛装来祭奠已殁的英灵。韩子沫和吕靖璘看着雅茹屋子窗帘飘动的窗户,那里的微光像少女的心光,细腻柔和。
靖璘问道:“你以后怎么打算?”
韩子沫哀笑了一声,说:“这不是你关心的,我一向就是仗着我父亲活的,他不在了不过从此潦倒一生罢了。不像你们家,老少都是无上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