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州旧梦
夜色中,残破的乌篷船缓缓前行,岸边挥手的人渐渐变小,透过沿河稀疏枯败的芦苇,周复望着岸边婆婆颤巍巍的身影,心中微觉酸楚,几欲掉下泪来。
船越行越远,旁人逐渐停下步子,只剩下她还一个人孤零零地沿着河边往前走。远远的,婆婆无助地挥着手……周复鼻间一酸,强忍着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沉寂中,小船缓缓行进。不一会儿,水面彻底暗淡下来,只留下艄公不紧不慢的桨声。
一阵湖风吹来,周复合了合衣领,望着袖角处绵密的针线,想起了婆婆临行前的细语叮咛,仿佛又看到了她几夜无眠的憔悴眼神里满是的慈爱与不舍。他心头一漾,微微闭上眼睛。
“小哥,你没事吧?”艄公边摇桨边问道。
周复心下黯然:“没事,有劳你了。”转而抬头道,“船家,到吴县要有多久?”
艄公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他看了周复一眼,答道:“早呢,你进去睡一觉就差不多了!”
周复不再多说,钻进船舱,躺下身子斜靠在船身左后侧。前半夜,河面起风,船身颠簸不稳,他了无困意,望着船外戚戚风声,怎么也难以合眼,回想起一路奔波逃亡,即便进了中国境内也依旧险象环生,数次遇险,直到几天前到了湖州方才心下感觉稍稍安定下来。怎知待不得几天,萨德尔连续带信来催促自己起身回京,甚至连随同的林维扬都急匆匆先行离去。自年初萨罗比一别,从马扎里沙里夫进山入华以来,离开阿富汗已有大半年之久,那里的一切都还好么?恍惚中,自己又回到了萨罗比的山里,山间的小道崎岖却亲切,夹岸两边的野花随着长流不息的萨罗比河流了就走,谢了又开……山上的野花匆匆谢去,来年却依然再开;但第二年开的,和前一年的总会不同……
朦朦胧胧间,周复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温暖的怀抱,又看到了父亲疼爱的眼神,出现了妹妹围绕身前撒娇的模样,好像又看到了去年斋月时全家还围坐在一起的欢笑和温馨……多少辛酸,多少甜蜜,刹那间齐涌心头,周复喉间一甜,一口鲜血恣意而出,心中顿觉空空的,望着依旧清冷的月光下黑漆漆的未来,远处高低明灭的零星灯火,随风摇曳,忽明忽暗。想到族破家亡,故园已成旧忆,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道不尽的凄凉。
起身走到舱外,远处湖光泛起,夜色渐渐散去,看着太阳从天际处缓缓东升,周复情绪渐趋平复,跟艄公搭了两句闲话,伸了伸懒腰,起身将行李包裹收拾齐备。
果然,到了吴县码头,早有人迎候在此。来人将周复带到街边的东吴茶楼,林维扬掀起门帘走了进来:“周兄弟,东都教翻遍了北京城找你,老板让我陪你暂避风头。”
周复怒道:“真是欺人太甚!我不过无意中惹了那个大胡子,难不成非要我死在他面前才肯罢休?”见林维扬没搭腔,继续道,“避风头?我不是已经躲到湖州乡下了么,他又催我走!”
林维扬道:“你错怪老板了,他们一路跟到了江南,昨天我在太湖钓鱼时听说有人到处打听高鼻深目的外乡人就开始警觉起来,后来果然在南塘村口看到了卜中奇。”
见周复紧皱眉头,林维扬继续道:“你放心好了,我昨天匆忙留条子先走就是怕牵累你娘舅家,离开之前我又故意到卜中奇住处绕了一下,他此刻应该是跟着我到苏州来了。”
周复这才放下心来,忙道:“多谢林大哥考虑周全,没想到我这一来给你和萨叔带来那么多麻烦。那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
林维扬抓了几粒盘子里的花生米朝嘴里扔去,转而冷笑道:“哪儿都不去。区区一个卜中奇,我们怀圣楼还不至于就怕了他,之所以绕道吴县,除去老板的任务之外也是为了方便在这里做掉他。”
周复心中暗想,你既然这么能干,自己动手除掉大胡子再催我来不迟,心下虽是不以为意,嘴上却道:“需要我做什么,林大哥你吩咐一声。”
“没啥事儿要烦劳你,坐下吃菜!”林维扬示意他坐在桌旁。
周复见桌上菜肴丰盛,虽只早餐却也做得精巧细致,花式繁多,直看得他这种吃惯牛羊饼馕的异域少年顿开眼界。他一夜乘船,此刻正是饥肠辘辘,也不客气,坐下身来便要动筷,忽然抬头见得屋中旁人都没入座,随手招呼道:“几位大哥过来一起吃饭吧!”
几人嘴上应声,却丝毫没有走近坐下的意思,为首的矮胖子朝他微微一笑,便又低头做事。
林维扬道:“你吃吧,他们都吃过了。”转头向那几人说道,“你们先去准备一下,顺便看看武老大过来没有。”
几人刚要退下,林维扬忽然问道:“早上那船夫怎么处理的?”
矮胖子又回身走到跟前,朝周复看了一眼,答道:“回林哥,属下多给他些钱,关照他全家立即搬走。”
林维扬面色一沉:“我不是这样跟你说的吧!还是我记错了?”
“林,林,林……林哥您别生气,我们武哥的意思是让他保证不多嘴就是,他家里还有妻儿老小,那个那个……”矮胖子一紧张,不由得结巴子起来。
林维扬冷笑道:“你很有长进嘛,亮哥!我林维扬说的都是空口瞎话,都是放屁,你还用跟我解释作什么?”
矮胖子黄亮忙道:“兄弟不敢,我们……我们武老大……”
“你们武老大什么!******他名字改了是不是旗号也跟着改了?”周复和林维扬同行一路,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怒。
“哈哈,谁在背后说我坏话?”林维扬语声未落,一个瘦削彪悍的青衫男子推门进来,周复转头见得此人年岁看似不大,穿得也只是粗布简衣,但满面阴狠之色,周身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气度与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