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姑娘已经来学校好多次了。
叫她婷姑娘而不是婷姑姑,是因为我的心理素质实在无法和黄晓明版的杨过相匹敌。他可以面不改色地管看着像妹妹的小龙女叫姑姑,我却不能管面前活生生的看着像姐姐的肖婷婷叫姑姑,我做不到。当然如果也有导演愿意付我酬金,我相信我也是可以做到的,比如那天我管颜回叫叔叔就挺顺口。
婷姑娘说,叶姑娘回S市处理事务,肖爷爷再呆些日子也得回去,所以我必须抓紧时间搬去肖家大宅,在有限的时间内为肖爷爷带去无限的欢乐。
但老实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她的这个美好愿望都是难以实现的。
先不说我有没有给肖爷爷带去欢乐的功能,因为就算我有这项功能,我也没有时间去发挥这项功能。考研活动已经让我手忙脚乱,学生会的活儿也适时地来添乱,事实上,我也已经向学生会主席递交了辞职申请,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批下来了。
我婉拒了婷姑娘,说我一定会抽时间多去看肖爷爷,尽量给他带去温暖和欢乐。
但婷姑娘并没有因此满足,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绝不以我的意志转移自己的意志的人。于是她一有时间就不小心逛街逛到B大附近,然后就顺理成章地顺便来看一看我。
我很奇怪她怎么有那么多时间用来逛街,见到夏瞳后我才知道,婷姑娘并不在酒店工作,而是另辟蹊径成为了一名画家。难怪,她是艺术家,艺术家时间都很多。
对了,夏瞳,我真的没想到,夏瞳竟然是肖慈慈的女儿。
我和夏瞳的关系要追溯到初三伊始,在那个大家都是小萝莉的年纪,生活在父系社会里的我只知道她爸爸是G市市长,却没能全面地依照母系社会的法则考虑一下,她的妈妈会是肖爷爷的大女儿肖慈慈。
高二时,她的爸爸,我们G市的市长夏准先生被调去了S市,我因此失去了我青梅青梅的小玩伴。但我一直很想念她,夏瞳作为G市夏市长的独生千金,能一直和我同甘共苦地保持坚定的革命友谊,这让我非常感动。当然如果夏瞳不是豪门之女,我也是一样会感动,只是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地感动。
世界实在是小,她听说了肖爷爷喜获孙女的事,本着八卦的心态稍加打探,居然把我打探了出来。她惊喜啊,马上买机票飞了过来,正好赶上了婷姑娘每日的参观B大参观我的活动,于是我们就重逢了。
由此可见,八卦这东西真不赖,它综合反应了人类的求知欲、进取心和探索欲,而且能够以一种低姿态的深入浅出的方式让人们接受,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我们一定要给予它公正公平的对待,不能歧视它。
我把这个想法表达给了夏瞳,她马上表示了无与伦比的赞同:“对啊对啊,颜颜,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了解我!”
她清清嗓子说:“我夏瞳是一个‘无八卦,毋宁死’的烈女子。你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八卦,将会有多少狗仔失业,多少妇女失去精神寄托,多少夫妻冷言寡欲而致家庭不和,我们和谐的社会将不再和谐,那将是一个多么沉痛无望的世道啊!歌里唱的好,八卦八卦我牵挂~~挂~~~~”
我赶快止住她,由此我知道了,她的确是真的夏瞳。
婷姑娘灵感突发回家进行艺术创作,夏瞳挽着我的手欢欢喜喜地一起去吃饭。她说她要吃“four glad meatballs”,我直译之后得出“四个高兴的肉球儿”这个短语,于是知道她是要吃四喜丸子。
这情景让我恍惚回到了高中的时候,我们好像总是这样手挽手一起做所有的事,这所有的事有些以偏概全,主要以吃饭和上厕所为代表。
而那一年,我们高中刚开学那一年,G市热得最惨烈的一个夏天。骄阳如火,天色纯蓝,没有云也没有风,路旁梧桐深绿的叶子燎成卷儿,火红的凤凰花更加如火如荼,那是一幅用色浓烈的风景画。
时日久了,夏日的酷热已然散去,那画面却反而愈来愈清晰,在记忆中烙印成了一幅难以褪色的浮雕。
那一年,是我第一次撞上程煦,或者说,是我第一次给程煦的车撞上。
那天,我十四岁生日,在那个重大的日子里,我和夏瞳双双升入高中。
我们很激动。
其实初中和高中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好比是不太正规的、把染坏的东西丢到社会这个大染坊里继续漂染的小染坊。而且我们念的学校是初中部和高中部连在一起,连染缸都没有换。
可我们就是很激动。
我觉得,升入高中就是阶层的升华,就是社会地位的提高,更重要的是,升入高中大大扩充了我的可行使权利。而这种权利的最集中表现为,我终于可以穿初中时不能穿的短裤短裙以及一切膝盖以上的遮盖物了。
身为一个最靠谱的死党,夏瞳向来同我有着一样的人生追求。
所以那天放学后,我们穿着一样的百褶小短裙,像今天一样手挽手结伴去吃一样挚爱的酸菜鱼。
在我们商讨是光顾城北“冯记”酸菜鱼还是城南“正宗冯记”酸菜鱼的时候,一辆不知为何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大运牌摩托车横空出世,直接把我撞飞了出去。
尖利的要穿透耳膜的风声呼啸而过,B市的蓝天绿树红花整个地旋转起来,模糊混乱如同倾泼在一起的颜料,真空一样的寂静中,我只听见了一声异常清晰的骨头咔嚓声。滚烫的地面让我想起学校附近人气很高的“阿福铁板烧”的那只铁板,铁板上的我不能动弹,于是在不能自主的情况下光顾了城中心的第一人民医院。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层层包扎捆好后搁在了病床上。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干净雪白的墙壁、干净雪白的被子和干净雪白的窗帘。
这个地方我很熟,不是因为经常光顾,而是因为家学渊源,我爸正是在人民医院当差的一名光荣的人民医生。
阳光投在雪白的墙上有些刺眼,我把头转向另一侧,然后惊诧地发现病床前多出了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少年在打瞌睡,睫毛微微颤动着,头发略有些凌乱,我只能看清他侧脸好看的弧线。
我有些懵,觉得这情形很怪异,其怪异程度不下于一觉醒来床头多了个管我叫妈的孩子。
耳朵里突然嗡嗡的产生了耳鸣,我忍不住动了一动,少年一下子就醒了,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我半分钟。
我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需要多久,需要多少理由,但我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不过是那一眼的事,甚至连一眼都嫌长,而且真的是不需要任何理由。
很久以后,当我能够心平气和地回忆过去的时候,我想,我对他无法抑制的爱就是从那一眼开始的。只是那个时候我不懂,根本不能分辨什么是爱,只是觉得这样看着他,这样被他看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言的滋味。
半分钟好像是半个世纪,在这漫长的半分钟后,他终于开口:“你活了。”
“……”我傻了。
我挣扎了会儿,说:“我曾经死过吗?”
他愣了一愣,然后抿了一下好看的唇角,说:“没有,你活得很好。”
人生的第一次见面,我和程煦不知所云地探讨了“生存还是死亡”这个莎士比亚留下的恒久深奥的难题。
那时候我尚未反应过来,正是眼前穿白衬衣的干净漂亮的少年导致我身受重伤,就草率地不易察觉以及不由自主地为他开了第一颗情窦。
这正如武侠片里演的,身负血海深仇的姑娘,对一个英俊潇洒举止倜傥的少侠许了终身,待发现爱着的人正是自己的大仇人时,却早已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一般这种情况,姑娘都是找到一处萧瑟的峭壁,哀叹天意弄人,然后跳崖自杀。
我素来是个反应慢半拍的,不知道自己已经对他存了别样的心思,没能及时找个悬崖跳了。
然我毕竟是深深地被他伤害了,即使心里不十分怪他,为了保全面子,言语间也是要深深谴责他一番的。
关于那场车祸,我身为受害者只是经历了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并不知道案发现场的情形和作案经过。我问起时,肇事者程煦表示不忍回顾,不过好在还有一个活着的第三者,或者说是目击者,夏瞳。
夏瞳眼睛里闪着近乎癫狂的光芒,激动地说:“颜颜,你不知道,实在太刺激太过瘾了!你飞起来的时候真是帅呆了!我仿佛亲眼见到了一个我最喜欢的女明星!”
我问是什么。
夏瞳一脸幸福地说:“她是元秋,多美的名字。”
我和程煦一起问:“元秋是什么?”
她鄙视地看我们一眼:“元秋你们都不知道,她就是《功夫》里的包租婆。”
我指挥夏瞳出去买仙草冰,香草薄荷味,多加鲜草莓和核桃仁。
夏瞳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
我背靠在床头酝酿了一下情绪,回顾了一下《重案六组》里女刑警审问嫌疑犯时的口吻和表情,准备好好讨回面子。
刚准备开口,一直默默坐在床边的程煦就递到我面前一个削了皮的大苹果,我随手接过就啃了一口。
程煦问:“好吃吗?”
我如实答道:“很甜很脆很好吃。”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像是边回忆边说:“刚才你的朋友……夏瞳跟我说,昨天你过生日,你们特地手牵手去吃酸菜鱼,结果被我生生拆散了,说要我对你们负责……嗯,要我给你们买两条新的碎花短裙,她要紫的,你要白的……”他在这里顿了顿,接着沉思道:“唔,白色好像不太耐脏……”
我呆住了,含了一口苹果忘记了嚼。
这的确是夏瞳的逻辑,可为什么经他转述而来,会生出听报告的郑重和严肃,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艰难地把苹果咽下去,我说:“你别听阿瞳瞎说,不用你负什么责的,更不用买什么裙子,其实,其实阿瞳说话只能听着玩玩儿,不能当话听的,重点是……”
他低笑一声,问我:“重点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重点是什么,硬着头皮说:“重点是……你看,你虽然撞了我,可是没有掉头跑掉,把我送来医院还交了住院费什么的。所以,足见你良心未泯,要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歌里不是唱了么,你伤害了我,我一笑而过,我们干脆一笑泯恩仇吧……”
面前的程煦好像抖了一抖,我有些忐忑地问他:“我的词用得对吗?我语文一直不太好,老师说平时要大胆练习些新词。”
他镇定地帮我掖了掖被角:“还好,听着玩玩儿。”
他说:“害得你这样实在是不应该,于情于理也应该照顾到你康复出院再,嗯,再泯恩仇。医生说需要住四个月的院,我已经和你父亲辛大夫说了,会一直在这照顾你。他现在正主刀一个心脏手术,没办法过来看你。”
我已经忘了最初要说什么来着了,只好继续啃着苹果点点头。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眨着漂亮的眼睛问我:“昨天你生日,几岁生日?十二?”
我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悲愤地辩白:“我都十四了!”
他赶紧站起来拍我的背帮我顺气,低低笑道:“原来十四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大你三岁,你还是叫我哥哥吧。”
我好不容易顺过来气,正想说几句话证明自己很成熟很内在,绷带裹着的左腿里面却好像突然疼了起来。这突然的疼痛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引出了一阵更清晰更猛烈地疼痛,我疼得受不了,想去抓去挠自己的腿。
程煦急忙按住我的手,温热的气息吐在我耳边:“怎么了?疼?”
骨头深处传来的疼痛清晰无比却又无处可抓,从来没觉得身体上的疼痛能把人折腾成这个样子,我捉紧他的手,抽着气哭着说:“哥哥,我疼!”
程煦索性在背后抱住我,一只手按着我胳膊不让我乱动,一只手伸到我嘴边,告诉我说:“颜颜,咬住它。”
我记得自己摇着头死活不肯咬他,除了哭还是哭。
我的背贴着他温暖的胸膛,鼻中氤氲着淡淡的薄荷香,他整个人把我圈起来了似的,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颜颜,别怕,忍一忍就过去了。是我不好。”
他大概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哄着我说了好多话。
问我最喜欢什么花,喜欢哪个明星,最想去哪个国家看看,又笑着问我这一口酥酥软软要化掉的语调是不是特别像妈妈。
别的问题我记不得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在这里模糊着泪眼,很认真地回答他说:“我不知道,哥哥。我没有听过妈妈的声音,不过我见过妈妈的照片,她很美,爸说妈妈的声音和容貌一样都很美。”
程煦在背后顿了一顿,一会儿说:“你的声音也很美。”
疼了好久,哭了好久,最后我终于哭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