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一年后,全班同学再度齐聚,在孟爽的葬礼上。
八月末的东北炎热未消,明晃晃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眼泪仿佛还未来得及流出,便被蒸发殆尽。
孟爽的父母都是还没到五十的年岁,却在这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中,一夜斑白了两鬓。
白发人送黑发人。
遗像上的孟爽,仍是那般笑得没心没肺,在最张扬最美好的年华,被定格成了黑白的瞬间。
袁老是在尝尽人生百味后溘然长逝,而孟爽,却是生命历程尚未真正开始时,便猝然结束。
短短一周内,我目睹了两个熟悉的人化为一捧骨灰,埋入一坯黄土。
一个苍老,一个年轻。
生死无常。
葬礼结束后,同学们大多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林木森和另外两个读研的留下来帮着孟爽父母处理后续事宜,我则立即启程,去看望夏燕。
孟爽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从北到南找了很多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夏燕的踪迹。最后,在那座海滨城市找了份工作,留了下来。
仅仅因为,在北方长大的夏燕曾经说过自己非常喜欢一句话,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天晚上,孟爽加完班回去,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刚买完水果准备离开的夏燕,以及一辆飞驰而来的跑车……
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孟爽想了些什么。
只知道,当浑身是血的夏燕拼命爬到孟爽身边时,他喃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原来,你在这儿……”
孟爽和夏燕住在同一个小区,两栋相邻的居民楼。推开窗户,能看到同一片大海。
却一直不知,原来对方就在自己的身边,原来找了好久好久的那个人就在,这儿……
现实生活永远比编出来的故事更狗血,也更残忍冷酷。
影视剧可以NG,小说可以重写,现实却永远无法逆转。
孟爽死了,他终于有能力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人不再受到伤害,他终于实现了当初的承诺,用自己的生命。
夏燕因为伤重,所以没有办法回东北,便由她的父母代为送孟爽最后一程。
事发时虽是夜晚,但因路口有摄像头,路边有小贩和行人,根据车牌号第二天便抓到了逃逸的肇事者,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只有十六岁。
初步将此事定性为普通的交通案件,虽撞人后不顾而去,但念在肇事者未成年,且愿意支付受害人一笔数额可观的赔偿金,故而考虑酌情轻判。
孟爽的爸妈在得知儿子出事的那一刻便情绪彻底崩溃,什么都不想管,也无力去管。沈佑便让其带着孟爽的骨灰回去办理后事,入土为安。自己则留下来照顾夏燕,顺便等待最终的判决结果。
事实上,沈佑是觉察到这个案子绝非表面看似的那样简单,担心二老再受什么刺激才让他们先行离开的。
事发后,夏燕在医院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而那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她看了警方提供的资料,却一眼便认出抓错了人。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当时驾驶座的车窗曾探出一个脑袋,五官虽看不清,发型却是板寸无误,而并非被抓少年那一头染成酒红色的过颈长发。
但她的质疑,却被不由分说判定为重伤所导致的记忆混乱,不予采纳。
待到沈佑闻讯赶来至,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周半。经托人调查确认,肇事车辆的持有人是当地某官员的独子,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就出国旅游了。据其父所言,被捕者是儿子的朋友,擅自将车开出去玩才酿成的惨祸。
而再想要去找那几个当日的目击证人时,却或是有事暂离,或是一问三不知,或是坚称自己看到的就是红色长发。且,当日路口的影像资料,也已全部被洗去。
沈佑选择相信夏燕,当即悬赏二十万现金寻找目击者,十万现金买任何一个对案情有用的消息。
此事在当地掀起了不小的动静,只是目前为止尚未有任何进展。
因为火车晚点的缘故,我到达时天已经黑透了。
南方的八月底很是闷热,空气中隐约有股海水的咸湿气。
夏燕的电话关机,想必这会儿也已过了医院的探病时间。不想打扰她,便只有直接找沈佑。
年三十那天在北京一怒之下摔了手机后,我顺便也换了卡号。
重建的电话簿与之前的几乎没有不同,只是联系人的列表里没有了沈佑的名字。
但到了需要用的时候才明白,SIM卡是否储存了那个号码根本无关紧要,因为已然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想忘也忘不了。
一个键盘一个键盘地按下,我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那串数字深吸一口气,拨通,只响了一下便被接起,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略有些疲惫沙哑,问得直截了当全无废话:“到了?”
我愣了愣:“在宾馆楼下。”
“我马上过来。”
“好。”
放下电话,我的思维一片空白。
孟爽的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现在我依然有种不真实感,在紧接而来的各种纷乱信息中,更是只能全凭本能去应对,整个人彷如梦游般始终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
所以虽然明知会不可避免的单独面对沈佑,在此之前却也委实没有那份精力去给自己做什么心理建设。
此时此刻,看着匆匆而来的这个人,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沈佑他,瘦了许多……
“还没吃晚饭吧?”
“没。”
“走,一起。”
“嗯。”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自然而然得我无话可说。
沈佑让人将我的行李送回房间,便带着我去了附近的一间餐馆。我跟在他的侧后方,看着他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一路沉默。
落座后,听沈佑对我大概说了一下夏燕的情况后,我问:“那她的情绪怎么样?”
“表面看起来一直很平静,至于实际上……”沈佑苦笑着摇摇头,点了根烟:“她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只有两处骨折比较严重,需要慢慢养着。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移动了,我已经订好机票,到时你陪她一起回家。”
“回去?”我有些意外:“她不是要在这里等结果的吗?”
沈佑又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话语淡淡:“我在就可以了。”
“可她是当事人,也是重要的证人……”
“阔阔……”他忽地抬眼,沉声打断我的话:“夏燕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环境,是家人的照顾,你难道不懂吗?”
沈佑的脸部轮廓因消瘦而略显嶙峋,面容憔悴不堪却越显双眼亮得乃至凌厉。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向后一倾,半靠着椅背,满不在乎地低低笑了一声:“意料之中。”
我正想再问,沈佑的电话忽地响了,他接起,却并不说话,几口烟几口酒后,方冷冷道了句:“成,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