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基亚的质量果然够硬,高空自由落体与地面连续亲吻两次依然表示毫无压力。
我不忍其遭受三度摧残,索性捡起后便蹲在那儿打开键盘。按照常理,此时该拨120,然而我的手指却脱离了理智的控制。
“阔阔,等不及要见到我了吗?”
沈佑带着调侃的欢快声音自听筒传出,如一枚神丹般瞬间治好了我由内而外的哆嗦,心莫名地定了,只语依然不成调,半晌方颤抖着憋出一句:“你快来……”
“怎么了?”他的嗓音蓦地一高,又立即恢复常态,低沉而有力:“阔阔,我马上到。”
最多两分钟,沈佑便出现在了宿舍门口,我也已摆脱了最初的恐慌,初步确认了夏燕目前的情况,还活着。
沈佑三言两语弄明白了事态,背起夏燕就往楼下冲。宿管见状询问,他只说班里的同学发高烧,需要赶紧送去就诊。而后开着车一阵风驰电掣,赶至一处离校较远的公立医院。接着便是办各种手续,等待抢救结果。
在急诊室外候着的时候,我问沈佑:“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去校附属?”
他递给我一杯刚从小卖部买来的热咖啡,又拿出一包烟,回答得很简单:“这种事,闹大了不好。”
我喝了几口,总算给自己找回几分活着的热乎气:“还好天气忽然转冷,还好我回去拿衣服,还好路上没有东逛西逛的耽误时间,还好我觉得不对劲没有离开,还好看了一眼,还好……”
沈佑伸手轻轻拉了一下我的马尾,制止了我神经质的念叨,含笑低语:“没事的阔阔,有我呢。”
我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压下嘴边的那句:是啊,还好有你。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熄灭。
医生说,病人送来得早抢救及时,所以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怀孕初期本来就不稳定,这么一折腾,孩子没了。
我傻在原地。
入夜后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我靠喝咖啡提神,沈佑则开始玩命抽烟,一根接一根,弄得狭小的楼梯间内烟雾缭绕。
我怕这样下去会引发什么自动烟火的警报,便将楼道的窗户打开。冷风卷着烟顷刻倒灌,弄得沈佑呛咳不止。
“你开窗好歹也提前打个招呼行不行啊!”
“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是聋了呀还是瞎了?”我拍拍他的背给他顺气:“魂飞天外的想什么呢?”
他只顾咳嗽,不答。
“其实,我跟室友的关系很一般,四个人四个专业,一直都各忙各的。”我使劲吸了几口冷冽寒风,忍不住地想说些什么:“大三上学期一个出了国,下学期一个搬出去准备考研冲刺,我呢,就始终到处打工也就每天晚上回来睡一觉,平日里收拾寝室搞卫生还有乱七八糟的杂事儿都是夏燕在操心。这姑娘是东北人,开朗热情带着股泼辣劲儿,对人特别的实诚,掏心掏肺的好,我真是挺喜欢她的……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反正如果我能……”
“就算你能事无巨细对她处处关怀,有些东西,你也还是会一无所知。”沈佑不知何时已止了咳,站直了身子看着我,阴暗的楼道内,他眸色未明,而声音沉缓:“阔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不愿为他人所了解的一面。换句话说,就算让你知道了,该发生的依然还是会发生。所以今天的这事儿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也完全没有必要因此而自责。听明白了吗?”
我靠着墙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早已冷却的咖啡一点一点喝完,点点头:“也许,你说得有道理。”
“什么也许?是必须!”他笑着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大声:“老师的话永远都是对的!”
“好吧好吧,就承认你偶尔还是可以传道授业解惑的,满意了吧?”我便也跟着笑笑,又看了一眼他指间燃着的半截香烟:“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段时间怎么从没见你抽过?”
他慢慢弹了弹烟灰,别过脸看微弱的火星四溅而后霎那寂灭:“刚到北京那会儿觉得好玩,后来戒了。”
“噢。”
我没有问,既然戒了为什么现在又抽上,而且还抽得这么凶。
也许是为了醒神,也许是为了排遣紧张,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
堆积着的烟雾虽已散尽,我却觉得越发看不清沈佑的模样。
他其实,也是有秘密的吧?那五年里,是否经历过些什么宁肯永生不再提及的事情……
天快亮的时候,夏燕终于醒了。
我去病房看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宽慰人的废话。
夏燕的身体虚弱精神也很差,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我几乎词穷,才忽地开口:“我特地挑这个日子告诉他,我怀孕了,我以为这是送给他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因为我相信他那么爱我,一定很想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宝宝。我想跟他说,我都打算好了,先办休学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过几年有空了再接着读。实在不行就直接辍学,反正文凭这种东西也没什么用,大不了开家小店自己给自己做老板……不过我的这些打算没机会说出来,因为他告诉我,他有家。辛阔你瞧,多有趣啊,我说我怀孕了,他说他有老婆孩子了……”像是知道了什么,她抬起手放在自己的小腹,用力抓住被单,指节惨白,沙哑着嗓子笑个不停:“我******真是人如其名,瞎眼啊果然是瞎了狗眼!你说你救我干嘛呢?丢人丢到这个份儿上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的情况让我觉得很无措,只能试图徐徐开解:“燕儿,为了这么个混蛋不值得,想想你爸妈,好容易才把你养大,你却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忍心啊?”
夏燕便开始哭,不出声只流泪,那种压抑着的啜泣让我心里堵得厉害。
“所以,你是想靠自杀,来让那个男人后悔?”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沈佑,语气冰冷而尖锐,神情讥讽而鄙薄:“你以为你死了,他就会愧疚,就会一辈子不得安宁,就会永远记住你吗?醒醒吧,别作梦了!让我来告诉你男人是怎么想的,没错,他会愧疚会伤心,毕竟是一条人命,毕竟是因他而死的。但这样的情绪,最多也只能维持个几年而已。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他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老婆孩子热炕头幸福快乐一辈子。而至于你,如果他还能多少有点儿良心,或许会偶尔闲暇时想一想,在心里缅怀一下。但那又怎么样呢?你已经死了,对他而言,你什么都不是!别信什么如果这样就可以做他心中的一根刺,就可以毁了他的人生之类的鬼话。你记住,用自己的生命去报复一个男人,是天底下最蠢的事情,简直愚不可及!”
话音甫落,沈佑转身便走,步子既大且急。
清晨五点半,天际隐隐泛白,空气寒凉刺骨。
待夏燕安静下来睡去,我从病房出来,而后在医院的一条幽静小径找到了沈佑。
昏黄的路灯下,他孤零零地站着,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抽烟。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淡,像是随时会消失,和他只穿了薄毛衣的瘦削侧影一样,透着股不堪一击的脆弱。
我走过去:“怎么在这儿待着,不冷吗?”
沈佑笑了笑,将烟蒂丢到地上,踩灭:“刚刚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太重了?”
“有点儿,不过应该会有效,苦口良药嘛!”
“北京的冬天特别的冷,比这儿冷得多。”他默了少顷,仰起头望着遥远的启明星,声音暗哑而轻飘:“我平时很少回家的,那天下午临时决定回去拿点东西,然后,就发现我妈躺在那儿,跟夏燕之前的情况一样……”
我彻底愣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白得骇人,良久,方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所以那段话,是我爸对我妈说的,被我借用了而已。”
我僵在那儿呆了半晌,才终于勉强理清纷乱思绪。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若冰的手,轻声:“我想,沈伯伯只是为了打消伯母求死的念头。相信我,一定是这样的!”
“或许吧……”沈佑收回视线,垂眸将我凝望,拼力勾起唇角却再也弯不下眉眼:“阔阔你知道吗,在北京的时候,我跟着一帮朋友到处疯到处惹是生非,打架飙车甚至嗑药。我看过有人坐牢,有人残废,还有人就那么死了……短短几年,像是活了几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