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辰鱼好不容易甩脱了阿稚走进曲绯的院子的时候,曲绯正侧卧在屋外的木台上看书。
主屋的石阶之上,顺着高出地面的位置上接出了两三丈长的木板台子。这院子大约是因为地方偏僻,终年空着,这木台好像是桐油新漆过的一样,在阳光下透着光滑的柔光。
任是再讲究的女郎,怕是也忍不住脱了鞋袜自在一番。
更何况从小养在茂川小城的曲绯,纵是被姨娘管了这些年,也依旧是有点野气的。
就好像现在。
她明知桓辰鱼不时便会来访,也忍不住卧在木台上的花荫处,一双白嫩的小脚上落着上方的花影,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桓辰鱼看着她这般娇憨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就在她寻思,这女郎不整冠不候客却也叫她心下生不出讨厌时,耳边曼声清婉道:“阿姊来了?快来台上坐,日光晴暖,舒服得很呢。”
桓辰鱼顺着声音看去,曲绯的动作都没有变,娇躯侧卧,淡蓝色绣了莲花的华服随风微展,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帛书,甚至,还伸手翻了一翻。
这般怠慢,桓辰鱼也不生气,她只是微微一哂,随着她的动作,从善如流地挑了她身边的花荫处,姿态优美轻轻一坐。
身边的曲绯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她清艳的小脸上添了两个小小的弧形阴影,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帛书,低低问道:“阿姊身份贵重,为何来我这院子?”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宛如一缕驱散燥热的凉风。
桓辰鱼抿唇不语。
曲绯从书中抬起头,终于舍得抛下那一卷看起来十分陈旧的帛书,专注地盯着桓辰鱼的脸,等着她的回答。
半晌,桓辰鱼忽然扬唇灿然一笑。
她的脸逆光于花影深处,长发散落满肩,一双秋水漓漓的美目中华光绽放,曲绯只觉这满眼的春光也暖不过她这开怀一笑。
笑罢,桓辰鱼在曲绯怔怔的目光中脱下了木屐,两只小脚并拢置于木台之上,双手抱着膝盖,舒服得长叹了一声,“还是妹妹知道怎样享福。”
微风拂过,曲绯看着身边少女散落的头发有点动容。
她扯下了长长发带用力一扯,从中一分为二,把一般给桓辰鱼递了过去。
桓辰鱼低低笑了起来。
曲绯这才惊觉方才自己将发带扯开的举动有多么不妥,这般粗俗的动作行为是莽汉子所为,怎的顺手就这样做了。
曲绯心下深深懊恼。
桓辰鱼却也好似没发生这回事一般,她从曲绯手中接过那段发带,漫不经心地,又极优雅地,将自己的一头青丝慢慢理好。
她的动作,很轻柔很轻柔,落在曲绯眼里,又是那一道高华的雍容之气,凌然而生!
曲绯咬了咬嘴唇,压抑住心头涌出的自卑情绪,低声说道:“阿姊为何而来?”
她又想起了上午那一众来意不善的女郎。
方才接到通传时,阿楠忙不迭地催曲绯快些整理,道这桓辰鱼是桓氏最尊贵的女郎,万万不可像上午一般怠慢。
曲绯轻轻一叹,不去看阿楠惊慌失措的脸,望着天,慢悠悠道:“莫慌,我自有办法。”
当下名士,最最讲究的便是放荡不羁,曲绯跟着父亲没学着别的,江北名士曲霞飞的做派,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名士相约,若是提前好久约定了所有,摆酒列席,觥筹客套,虽是守着规矩,却反倒是有点俗了。
对于桓辰鱼这般尊贵身份的女郎,当然不可如桓耘这群人一般常理对待。
虽然对桓耘众人,曲绯依旧没有守着常理,但若是她们提早通传,她还是会备上一点水酒吃食的。
桓辰鱼柔美优容的脸上,神色淡淡,她似乎没有听到曲绯语气中的异常,平静道:“想来,我便就来了。”
就在她开口的那一刻,曲绯发现,眼前这个女郎,果真和桓氏其他女郎并不一样。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能说,世家高门嫡出的嫡出,娘胎里带出来的贵气,就同周遭一并长大的女郎郎君不一样。
桓辰鱼望着院中池塘中倏然来去的几尾小鱼,笑容淡淡而忧愁,“我从未出过吴郡。”
“嗯?”
曲绯闻言,从思索中回神,不知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自己说话。
“我听说,你从茂川一路过来,去过很多地方。”直过了许久,桓辰鱼才又开口道,“你可愿意给我讲上一讲?”
说罢回过头来,那一副疏离的表情已然不在,她巧笑嫣然,甚至还朝着曲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听故事?”曲绯错愕,怔怔望她,连手臂麻了都未曾发觉。
桓辰鱼广袖轻拂,掩唇一笑,道:“外面传我桓氏来了个厉害的外家小姑。前有唐大将军赞英气,后又青鹤帝师敬风骨,韩扶风伴游,姜北辰承助,我就是想来瞧上一瞧究竟是怎么个风流人物。倒是叫你一顿盘问,我若是不扯出个理由,你是不是就要将我赶了出去?”
说罢樱唇一抿,似是生气一般道:“我这好不容易想出个理由,你还不满意了?”
曲绯闻言心下一寒,桓辰鱼后面的话她并未听清。
不知不觉中,自己竟都干了这么多出风头的事情了?
原是子星说她老多故事她还笑着闹了过去,这下叫桓辰鱼这一数,倒真是出尽了风头。
若是被哪个高门的郎君相中讨去做妾,自己的计划就全都完了。
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她在心中暗自决心,日后定要低调做人做事,不能再这般叫人留心了。
曲绯定了定神,扬眉抬眸,正巧与看向她的桓辰鱼四目相对。
诸天无声。
那是怎么纯净的一双眼睛啊。曲绯心下感叹。
这桓氏嫡出的嫡出,最最尊贵的女郎,陈述了方才她出的那些风头,招惹的那些贵人,一双秋水瞳中还能无波无澜,无怨无妒。
仿佛她方才罗列的那些,都真的只是为了陈述她来这院子的理由,那双澄澈的眸子里,仅仅只有几点探究,和一点羡慕。
曲绯哑然。
自己这身份高贵的阿姊,就像是一朵养在深殿里未曾被世俗沾染分毫,只是径自美好绽放的水仙花一样。
在这般勾心斗角步步惊心的吴郡高门里,和这般纯真的女郎坐在一处,曲绯只觉好像溺水的人拉住了一棵救命的草,在快要使人窒息的深水中勉强将头伸出来喘上一口气。
曲绯缓缓坐直了身子。
这是很奇怪的事,明明她不是一个愿意同生人多话的人,明明眼前这女郎也是桓氏诸位地位远高于她的可恶贵女中的一个,可她坐在那里,曲绯便觉得,她想知道什么,自己便都愿意同她说。
“那我同你说便是。”曲绯取了身后茶杯,给桓辰鱼倒了一杯阿楠才用井水拔好的桂花糖水,“茂川是江北的一个边陲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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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夕阳西下,阿楠终于将主屋整理出了个体面样子,抻抻筋骨打算去厨房做饭,不经意从敞开的窗向外望去,眼前的景象叫她吃了一惊。
那身份尊贵的嫡出女郎,竟然还未走。
一道淡蓝一道轻粉的清瘦背影,不复平日端庄,随便倚着柱子柔柔一坐,墨缎般的长发用同色的发带松松束起,随着倏然而起的清风,飘散在火红色的黄昏里。
留给阿楠的一线侧容里,两张玉面,一个清艳,一个优容,都很舒心很舒心地笑着。
阿楠不由弯了眼角。
女郎终于,终于不用那样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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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微风裹挟而来的,是那两个二八女郎的轻声笑语:
“你说韩扶风儿时总叫人当成女郎?”
“阿萱你不知,韩墨儿时可比我家几个女郎美多了!”
“不会吧,他能比你还美?”
“美。我可比他不上。”
“怪不得他现在老是那样一副冷硬样子。”
“若是下次有机会见他,你说上一句‘扶风美甚’,他马上就会脸红了。“
“韩扶风还会脸红?哈,他还会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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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墨:“喂喂喂喂曲绯你够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脚底抹油,脸红捂脸娇羞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