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力量大,还不到十一点饺子就包好了。满婆洗干净手摘了围裙又戴上红绒“聚宝盆”,白天时她一直戴着呢,这亦是滨海的老例,上岁数的老太太都要戴,寓意大概就是祈福祈寿。满婆还拿出两朵石榴花,李夏妈一头短发不好戴,李夏扭不过劝干脆将长卷发挽成高髻再将丝绢石榴花插在发间。满婆颇满意李夏的配合,赞说:“这多好看,石榴花好,来年李夏你定能多财多福。”
李夏妈立马拿着老腔提点李夏:“我不指望别的,我看最好能祈祷老天保佑,明年你的婚事能开花结果。”
“不用急,这孩子有大福。”满婆倒是替李夏说话。
距离交子之时还有大半个钟头,李夏干脆躲出了门,她想着或许该去渔家乐看看客人们玩得如何。他们这趟镲儿塘之行感觉还不错,好多人本来只是抹不过面子准备待个两天就走,结果不但自己留下过年还叫来亲朋好友到镲儿塘一起迎新。
路过村委会,李夏看见村长室的灯还亮着。扒头望了一眼,里面却没有人。甩掉失望的心绪,她猜赵俊亮这时候应该正忙着准备一会儿的祭船对镲仪式。
这仪式也已经很多年没办过了,据说在民国时最为兴盛。交子之时,各家船主完成家祭后都要亲手端着刚煮好的饺子上船,寓意要和家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船工要高举用芦苇扎成的火把点燃整个码头,船主则要于船头点香祭拜,叩谢海神。之后,飞镲会的小子们登船在船头飞上一整支“敬香曲”,俗称“对镲”。这镲音是“对”给护海娘娘听的,好让娘娘清楚这是镲儿塘的船,一定要多多保佑。
不小心站在了风口,李夏头上的石榴花突然被风摘走。她转身急忙去捡,却差点撞上身后的人。赵俊亮捡起石榴花,仔细端详了一下,才露出个讶异的表情问:“你也信这个?”
李夏抽回石榴花装进羽绒服口袋,又忍不住解释:“满婆给的,老人家的好意不能拒绝。”
“嚯,啥时候你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赵俊亮这话说得酸,李夏白他一眼为自己辩解:“我一直都很善解人意,是某人不知道而已。”
“是,是,是,是我二,那啥时候你也对我善解人意一回?”赵俊亮意有所指,李夏当然明白,但她现下不想说这个。尤其是今晚,快到交子之时了,她可不想把自己混沌不清的感情搞成新年里发生的第一件事。这听起来实在不吉利。她于是转了话题问:“开镲仪式准备得怎么样了,我正想去叫老范他们过来。”
赵俊亮见她又逃避正题,冷哼了一声,也不回话就径自往村长室走。李夏望了眼他的背影,正想着要不要追过去,手机铃声就替她解了围。是老范来的电话,跟她确定一会儿的仪式时间,又告诉她不用急着赶过去找他们,至少陪父母吃个饺子。老范刚挂电话,李夏妈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李夏不等老妈开口就连忙说:“我知道,我已经往回走了,马上就到家,不会误了零点敲钟。”
极幸运的,李夏还真在敲钟的那一刻进了门。两种馅料的饺子都很好吃。不过她还没吃完,满婆和狗爷已经在忙着在小院里祭祖迎神了。狗爷听了魏教授的建议用珍藏的刻板自己印了灶王像,还真是不错,送了邻里乡亲大家也都喜欢得紧,尤其是村里的老人们。李夏爸难得开口却是催她快吃,好去码头看祭船开镲仪式。李夏本来还着急,可接了个电话后,干脆让父母先走。
那是个邀约电话,但李夏并没急着赴约。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吃饺子吃得心满意足,才放下碗筷出门。她去的不是码头方向,还在路上遇见了许久未见的唐晓鸥。
唐晓鸥穿着本季非常流行的机车皮衣,手上提着LV的经典款手袋,耳上那一对镶满水钻的大耳圈即使在黑夜里也十分闪眼。只是……再美的妆也遮不住她脸上的疲惫,当然作为一个在城市里生活的外来客这种疲惫的姿态也可以理解成吸金有术,因此才会忙得没时间睡觉。李夏不想细究唐晓鸥是哪一种,她只对她缠着白纱布的手腕充满好奇。
“可能是太累了,工作时不小心伤着了。”不等李夏问,唐晓鸥就自己解答起来。这倒更让李夏起疑,她忽然想起那次和翟隽不甚愉快地见面,连忙问:“这段日子翟隽没找你麻烦吧?”
“怎么这么问?”唐晓鸥的神色隐在黑夜里令李夏识不清,但她听得出唐晓鸥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唐晓鸥见李夏不语,又顺着李夏的话题问,“你们见面时,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告知他,你们的事我有所而为。”
“哦,怪不得……怪不得……有天他对我发了好大的脾气……可他没说他见你了,算了,我是谁啊,我跟他的关系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翟隽为了你,和他老婆连离婚都办完了。”
唐晓鸥这话并未打动李夏,她嗤笑一声,淡淡说:“干我何事?他指不定为了谁呢。”
“你真不想嫁他?”唐晓鸥不能理解李夏的心思,放着这么个有钱人死追,为什么还不牢牢抓住。
“你知道翟隽现在在哪吗?”李夏不答反问。唐晓鸥摇摇头说:“听说是出国了。”
“和谁呢?”
“和谁?”
“此时此刻,他应该正和前妻在夏威夷沙滩上一边端着美酒一边跳着草裙舞。”
“你怎么知道,他也许只是去谈生意。”唐晓鸥这傻话说得醋味十足,倒是把李夏逗笑了。唐晓鸥似乎有些羞恼,反问道,“难道你雇了私家侦探不成?”
“呵呵呵,真是傻孩子,不过如果是10年前的我也有可能这么犯傻。”
“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我跟你说,这些事都是翟隽自己交代的,你会惊讶吗?”唐晓鸥不说话了。李夏已知晓她的答案,“晓鸥,再过10年,你会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吗?10年后如果你还想过现在的生活,我倒是要对你说声佩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晓鸥这次真的有些恼了,她觉得李夏是在讽刺她为了赚钱出名不择手段。李夏笑着走过去忽然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又停在她耳边说:“人这一辈子就是要不断做选择,你选择得到一样就会失去另一样,选择本身并没有错,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加油吧,年轻人!”
李夏趁着唐晓鸥发愣,越过她继续赶路,前方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呢。走了一阵,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恶心。
太装了!
她明明不认同唐晓鸥选择的生存之道,为什么不能说点儿难听的刺激她一下?唐晓鸥脸上的不自在已然能证明她还没有完全迷失在那个欲望城市,或许她应该劝说她留在镲儿塘。
用青春和肉体换来的成功和快乐都是极其短暂的,更何况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这件奇事,要得多付出自然也多。不过……如果10年前有人跟她说不要去北京寻那不知所谓的梦,她也不会听的吧。
算了,算了!
这就是人生啊,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
在城市里人们常常感叹,中国的人怎么那么多呀,除了自己家里,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独自发呆的角落。但其实出了城中心,要不了多远还是可以看见大片的静寂之地。
没有高楼林立、灯火霓虹、汽车噪音;
没有人;
也没有化不开的爱恨情仇,亦或是欲望或罪恶。
赵俊辉开车行在沿海公路,这里一年多前还是鱼骨庙村的一部分,现在灯火的密集程度已远胜于那时,可这里仍是一片静寂之地,黑暗仿佛随时都可以吞没所有。
赵俊辉把车停在一处堤坝上,李夏才发现他是开车绕了个大圈子又从另一条路回到了镲儿塘。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处于待开发的村西荒地,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望见码头上发生的一切,于是李夏奔下车更贴近观望——
祭船开镲的仪式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芦苇火把仿佛将整个码头都点着了,一片火红中只能听见响铜镲和着鼓点激荡在整个海岸线,似乎要叫醒所有生灵一起来把开年的重要时刻全部奉献给希冀和快乐。
“打得够久的,每条船都要上去打么?”赵俊辉站到李夏身边问,最近他到村里来的少,好多事都不太清楚。李夏解释说:“飞镲会接到船主邀请,才上去,但基本上没有一家不邀。”
赵俊辉只往码头方向瞧了几眼就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侧。那里有一大片空无一物的土地:一侧是翟隽、赵俊辉、袁天浩共同投资的地产公司与镲儿塘村联合开发的那块荒地,现在已完成基础设施建设,只待进行地面建设;一侧是正在挂牌出售的鱼骨庙村地块。赵俊辉最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块熟地也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