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鸡打鸣,没有雀儿叫,没有阿黄乱吠,李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睡得头疼腰酸。
有点饿,她打算叫楼下的外卖。几个月不在家,快餐店换了老板,又因为奥运将至沿街店面全部重新装修,幸好厨子还在,盖浇饭仍然美味,只是跟海边小酒店的饭菜相比太过油腻。一想到这儿,李夏又失了叫外卖的兴趣。
煮上泡面,洗了几根青菜,还有小半袋羊肉片,这是她的早餐和午餐。有人敲门,李夏猜是赵俊亮。只有他被她坏脾气地赶了无数次还会厚脸皮地赖在她的生活里,大言不惭地说要照顾她。犹豫了好半天,李夏还是去开了门,门外却已空无一人。防盗门把手上挂着一个食品袋,李夏不用打开就知道那是她爱吃的咖喱鸡饭。
明明不想见,没见着心里又空落落的。关了门,李夏负气将手中的袋子整个丢进了垃圾桶。厨房里窜出一股焦味,她急忙奔过去关掉天然气,泡面已糊掉了整个汤锅。
哎……
李夏觉得自己最近真不是一般的倒霉。发呆了一会儿,说服自己时光真的不可能倒流,她才动起身打开屋里所有的窗。
此时,又有人敲门了。李夏眉头微拧,她想着若是赵俊亮回来,这受气包他是当定了。这一次,门外站的却是令李夏费解的组合。赵俊辉和翟隽认识,她并不奇怪,但他们何时关系好到可以结伴来看望她这个病人?
“翟隽说不放心你的情况,非要我带他来看看。”赵俊辉不等李夏问,自己主动为她解惑。李夏堵在门口应酬。“现在看见了,我很好,还死不了,多谢关心。”
“老大不小了,别耍孩子脾气,我可是专门给你送钱来的。”翟隽举了举手上的包,赵俊辉也帮他打圆场。“你们总要验验货数数钱嘛,进去说话吧。”
李夏恨不得直接将光盘丢给翟隽了事,可理智终究战胜了私人情绪,于公这两位都是她的客户,于私……硬生生扯掉自己烦乱的心绪,她侧了侧身,算是邀请。翟隽抢先一步进了门,赵俊辉刚迈了半步却又缩回去,借口手机忘在车上转身下了楼。李夏颇玩味赵俊辉的举动,如此知进退,难道他也和屋里那位有了什么协议不成?
屋里传来手机铃响,听得李夏心一颤。她立刻奔回屋内,翟隽正用自己的手机拨打她的号码。
“我的专属铃音,这么多年都没变过,还是分手前你设定的那一首。我该高兴吗?”李夏见他脸上动容,原本暴烈的脾气瞬时冻结。翟隽总是知道如何打到她的七寸,李夏愣愣站着,极力伪装着脸上的木然。
手机还在唱着歌——“谁还记得/是谁先说永远的爱我/以前的一句话/是我们以后的伤口/过了太久/没人记得当初那些温柔/我和你手牵手说要一起走到最后/我们都忘了这条路走了多久/心中是清楚的有一天有一天都会停的/让时间说真话/虽然我也害怕……”
这不知哼唱了多少次的歌,这不知她期待多久却从未再响起的铃声,终于将李夏的理智全部击溃,她冲过去几乎扑在翟隽身上想把手机抢回来。翟隽反将她紧紧拥在胸口,低声在她耳边呢喃着:“我的小虾米,你还记得那些美好时光不是吗,你也怀念我们一起牵手的日子不是吗,为什么,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你却不愿意回来?”
李夏闭着眼在翟隽怀中搜索着熟悉的温暖,可是他的手太冷、拥抱太紧、香水味太浓。一把推开他,李夏退了几步,瞬时冷静下来。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初恋男友,他现在是别人的丈夫,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
“到此为止吧,你真想把咱们曾有的情谊全都毁掉?还是——想把我从这个城市逼走?”李夏落了狠话,翟隽立马收敛,往后退了几步。她从抽屉里拿了光盘丢给他,冷声问,“需要验货吗?”
“你知道,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我可以全心信任的人,那就是你。”翟隽将光盘收起,却不想就这么结束难得的独处机会,他心思微转问,“关于我和她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解释过,这些年我一直后悔,当初我或许该告诉你实情。你想听么?”
“那点儿破事,我都知道。”李夏淡淡甩下一句,就转身进厨房给自己拿了一罐啤酒。她不问翟隽的需要,赶人意味明显。只是才喝了一口,啤酒就被翟隽抢走。
“有伤的人还喝酒,你真想毁容是不是?”翟隽埋怨着,抢过啤酒自己喝起来,又径自在沙发上落座,看意思是打定主意要让李夏听故事。“你知道的故事,也许和我的版本不同,所以我恳请你再听一次。”
这哪是恳请啊,简直是胁迫。李夏心里不满却未多言,她想尽快结束这场会面,以她对眼前这男人的认知,顺着他,她的愿望才能得到满足。翟隽见她默许,灌了口啤酒,慢慢开始回忆——
“应该是你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咱们曾说好等你一毕业就结婚。就在那年一开春,我家的工厂出了大事故,我爸死在事故中,厂里还死了好几个工人,我不得不辞掉喜欢的设计工作回去接手一切,可烂摊子到处都要钱,一下子我就成了百万负翁。是她出钱帮忙解决的债务,她只有一个条件,我必须和她结婚。你以为我愿意娶一个大我十岁的女人吗?如果光是那些债,我咬牙奋斗十年相信总能还上,可我妈受不了打击心脏病发,她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就算牺牲我自己,我也得救我妈。”
翟隽情绪有些激动,李夏点上一根烟递给他,翟隽接过去狠狠抽着。这动作李夏很熟练,曾经她常常帮这个男人点烟……他抽烟的姿势还是那么好看,她喜欢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只是……他才38岁不是么,即使按民间传统算法虚上两岁计算,也才刚刚40岁而已,他鬓角的黑发何时已被白发淹没?
“我不恨你,早就不恨了。”收回视线,李夏喃喃。说着,自己也点上一根烟。她在整理一段段回忆,既然翟隽非要挑开她放任了许多年都无法自愈的伤口,那就来吧,一次把烂伤疤挖透透。
“最初我是恨你的,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回老家处理家事后突然就对我冷淡了,有朋友不停传来小道消息,说你傍上了富婆,我不相信,我主动打电话说要去帮你,你却跟我提了分手。那时候,我是真的恨呢,我愿意为他同甘共苦的男人怎么转眼就变成了攀附权贵的小白脸?5年后变成工作狂的我才彻底明白这就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世界,你有钱别人就对你有笑脸,你什么都不是能得到的只有白眼,我也学会了用钱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换做是现在的我,也绝对不可能嫁给一个一穷二白的傻小子。所以,我们再次见面以前,我真的已经不恨你了。”
“再次见面以前?你指的是会所那次?”翟隽露出惊讶神情,转念一想,似乎有些明白了李夏的心思,“你学会用钱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那你是嫌我给的钱少?觉得我不重视你?”
李夏干笑两声,不答反问:“你真这么以为?还是在说冷笑话?”
“如果可以,我喜欢我的答案,但我知道那不是你,如果你真的见钱眼开,在我暗中要求下属把集团的活动策划案子都签给你时,你该明白我在等你来找我,可是你没来。”
“没错,我接下了你的案子,但我宁可赚辛苦钱。”李夏嘴角微弯嘲笑自己,“是我想的太单纯了吧,我以为你是觉得亏欠我,于是也就心安理得地接了那些活动。有阵子理解你的苦衷了,我偶尔会想起你的好,想起我们在一起时单纯美好的可能这辈子再没机会发生的小幸福,于是就傻傻觉得这样也好,偶尔听说你的消息也挺好的。只是再见面时你的表现,真令人伤心。”
满心的酸发酵着,李夏起身走去厨房给自己倒水,她不想让翟隽看见她伪装的坚强正在崩溃。偷偷擦掉眼角的泪,她开始忙活着煮咖啡。她记得翟隽喜欢在黑咖啡里只加奶不加糖。咖啡香才刚漫溢,身后就传来翟隽的声音。
“我现在只喝黑咖啡,自从我们分手后我就只喝黑咖啡了。”
李夏手上顿了一下,她倒了两杯黑咖啡,转身递了一杯给翟隽,自己也端了一杯回到沙发前坐下。她故意拿出一包黄糖倒在杯里,边搅拌边说:“真是可惜了,我现在很挑嘴,总喝一种咖啡很容易腻,所以学会了很多种配搭。”
“人总是会变的,口味也一样。”
“是啊,人是高级动物嘛,牛反刍但人不会吃自己吐出来的东西,那太恶心了。”说罢,李夏又故意反驳自己,“也不对,那些肯做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的人才叫牛人,那样的人这些年我可没少见,崇拜呀!”
“你是在骂我。”
“没,在我眼里,商人都是牛人,想要赚钱首先就要对自己下狠手,这样才能狠得下心对别人出手嘛。”
“她也是个可怜人,和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报复她的前夫,不到40岁就被诊断得上了子宫瘤,恶性的,子宫整个都被摘了。”翟隽突然又把话题拉了回去,见李夏脸色未变,又继续说,“我答应要照顾她一辈子,所以那次见面我无法承诺和你结婚,她已经知道我又见到了你,她说她愿意离婚。”
原本盯着咖啡杯的双眸直直射向翟隽,李夏脸色复杂。她问:“什么条件?”
“你生的孩子要过继她一个。”翟隽直视李夏,他不想回避也不能回避,他了解他的小虾米,岁月已将她清澄的眸子磨得锐利,坦白比哄骗更能赢得她的心。李夏盯着他,似乎要把翟隽脸上每个毛孔都看清楚似的。
她突然笑了,问:“是离婚不离家吧。”
“她不会再婚了。”翟隽拿出两叠钱放在桌上,“这里一份是咱们谈好的光盘价钱,还有一份是她的心意,听说你受伤了,本想买点补品又怕你不喜欢。”
李夏靠在沙发上,冷眼看着翟隽忙活。若是10年前的她,应该会立刻跳起来把钱扔在翟隽脸上,而现在……她还真考虑着和这个男人生子的可能性。她快奔三了,如果没可能结婚,她是否可以考虑未婚生子?不过那又是另一回事,若真要生,她不想要翟隽的精子,她会找个更帅更聪明更优质的陌生男人吧,那样孩子才能完全属于她。可是……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孩子怎么办?这样想来,又觉得翟隽的提议颇有可能性,抛开一切感情因素,他没有孩子,且具有教养孩子的优厚实力,但……
李夏长久的沉默似乎惹燥了翟隽,他忽地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噼里啪啦地抱怨起来:“你究竟想怎么着?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满意?你真当自己是抢手货?你觉得那个赵俊辉喜欢你是不是,你跟他表弟也有一腿是不是,你以为你真能玩转那两兄弟,你才是被赵家人耍着玩的那个,你知道他们之间有协议么,镲儿塘的那些猫腻,你真知道多少……”
见眼前的男人突然发飙,李夏刚刚柔软起来的心事又被冻结,她冷着脸反问:“我是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就是赚我应该赚的那份钱,关你什么事?说回来你倒是欠我一笔演出费,我要是不受伤,你们在镲儿塘的项目能像现在这么主动?”
“赚你应该赚的那份钱,呵,还不是赵俊辉那小子想近水楼台,你那份工作交给谁不能干?”
翟隽的轻蔑语气彻底惹恼了李夏,但她还是强忍住气,冷淡道:“翟总,如果你质疑我的工作能力,以后咱们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不好意思,我要送客了。麻烦你下去的时候,帮我把赵总请上来。”
翟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他已许多年没在女人面前如此吃瘪,现在哪个女人见了他不是上赶着,他真是吃错药了,非得跑来受气。翟隽深感今天的耐心配额都已用尽,连告辞都懒得,直冲冲出了门。
没一会儿,赵俊辉出现在门口。他果然如李夏所料,一直等在楼下。李夏颓废地窝在沙发里,看赵俊辉径自落座抽自己的凉烟,又嫌弃地掐掉换上他的万宝路。她琢磨不透,这家伙为什么要带翟隽来?这实在不像他的做事风格。
李夏毫不婉转地直接问出疑惑,赵俊辉却不急着回答,他讨要咖啡喝,直到李夏煮好端到他面前,才反问李夏:“你和翟总谈得不愉快?我在楼下见他一脸郁闷。”
“甭来这套,赵俊辉,请认真回答我的提问!”李夏和眼前这男人认识不过两三年,兴许是赵俊辉爱逗的性格总能使李夏放松戒备,又或者两人总能对某件事达成共识,李夏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了解这男人的,可现在看来满不是那么回事。
“真想听实话?”
“不然呢?”
“假话比较好听。”
“再耍嘴皮子就给我滚出去。”见李夏落了狠话,赵俊辉收敛了玩笑表情,难得在李夏面前露出一副认真摸样。“我是故意的,你应该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李夏步步紧逼。
“有些事当断则断,对谁都好,我只是替你累。”
“难道……你还要我谢谢你不成?”李夏皱眉,起身挡到他跟前直勾勾望着问,“赵俊辉,我突然觉得……其实我并不了解你。你和翟隽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和赵俊亮又有什么协议?在镲儿塘的事儿上,你究竟是想给我个单挑的机会还是早就知道总要有个人在前线当炮灰?那天,我被打的时候,我看见你伸手拦了亮子。”
赵俊辉脸色微变,他急忙解释:“这肯定是误会,我绝对不可能看着你挨打,只是那天的情况变化太快,谁也没想到他们会真动手……”
李夏边摇头边后退,她退到墙边靠着,双手抱在胸前凝视眼前的男人继续质问:“赵俊辉,我现在真不知道该信什么了,从我开始,每个到镲儿塘瞎折腾的外乡人都是你引去的,袁天浩、董六一、翟隽……最近我听说就连赵俊亮都是你叫他回去的……你在计划什么,镲儿塘里住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任何一个都不是你的玩具!”
“你今天情绪不好,咱们改天再谈吧。”赵俊辉完全不回答李夏的疑问,起身就要走。李夏诧异失笑。大抵,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吧。她瞬间泄了气,跌坐回沙发里,冷声道别:“走时请别忘了替我关门,谢谢。”
赵俊辉默默走向门口,他走得很慢,又突然回头说:“你真想和赵俊亮有结果?这世界究竟谁是谁的玩具呢,大家不过就是刚好挤在一个生物链里,各取所需,仅仅如此而已。”
关门声很响,震得李夏心都颤了几下。
糊味已然散尽,只剩了闷热占领房间的每个角落。窗外,噪声扶摇直上,响彻云霄。李夏关了窗,开了空调让自己冷静些。打开电视,人为又制造了无数噪声。从垃圾桶里拎出那盒咖喱鸡饭,已经冷掉了,李夏不想加热,就这么数着米粒吃。
电视上,正演着什么,那些人为什么又哭又笑,李夏并没心思了解。桌上那两叠钱无比碍眼,可她移不开视线。
终于,一切都模糊了。
呀!
李夏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泪腺原来依旧好使。
或许,这是今天唯一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