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战争一触即发,一旦战争打响,商民都要落袋为安。在战争打响之前,胡雪岩必须主动出击,打破洋商观望的尴尬局面。1883年10月初,胡雪岩和帕特森再度坐在一起,当月9日,双方达成了2000包生丝交易的协议,每包定价380两,但怡和洋行只愿意支付38万两丝款。
胡雪岩跟帕特森的谈判是很辛苦的,帕特森已经从伦敦的情报中了解到,法国国内这一次的经济危机相当严重,所以他们一定会在越南问题上跟北京方面强硬下去,战争不可避免。帕特森相当了解上海滩的资金状况,商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回笼资金,生丝价格下跌已经成了一种趋势,如果将生丝交易的全款支付给胡雪岩,怡和洋行就会在生丝价格下跌的过程中遭遇账面损失。
帕特森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双方以每包380两作价,将2000包生丝做成一个交易资产包,胡雪岩跟怡和洋行各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资产包增值权益。双方约定,一旦价格高于每包380两,胡雪岩可与怡和洋行均分超额收益。至于未支付的38万两余款,怡和洋行将分期支付。为了缓解胡雪岩在资金上的燃眉之急,怡和洋行可为胡雪岩提供一笔10万两的过桥贷款。
怡和洋行已经摸清楚了胡雪岩的资金链,他在汇丰银行拆借的10万两在1883年11月将到期,如果胡雪岩将出售生丝的回笼资金用来归还汇丰银行的贷款,那么他一样面临流动性问题。帕特森主动提出,怡和洋行可以承接胡雪岩在汇丰银行的10万两贷款,怡和洋行向汇丰银行支付8%的年利息,胡雪岩再用2000包生丝的余款跟百分之五十的增值权益作抵押,向怡和洋行贷款10万两,年利息10%。[42]
在跟帕特森谈判期间,胡雪岩在杭州的泰来钱庄已经出现挤兑的情况,整个阜康集团已经出现流动性资金危机。在帕特森拒绝立即支付全款的情况下,胡雪岩只有选择多支付2%的利息来续贷。帕特森相当开心,这一次终于让傲慢的胡雪岩低头了,在为胡雪岩提供过桥贷款的过程中轻松获取了2%年利息,即便胡雪岩破产,他还手握胡雪岩抵押的38万两生丝余款,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生丝联盟曾经立下了信誓旦旦的口号,要为大清帝国争取生丝定价权,豪情壮语如今已成烟云,随着胡雪岩跟怡和洋行生丝成交的消息传开,生丝联盟立即土崩瓦解,生丝价格进一步下跌。生丝泡沫的破裂对恐慌的钱庄票号犹如烈火烹油,“钱庄、票号一律催收,急如星火,甚至沪上商局大震,凡往来庄款者皆朝不保夕。虽有物可抵,有本可偿,而提现不能,钱庄之逼,一如倒账”。[43]
1883年11月2日,有“浙江第一巨号”之称的泰来钱庄倒闭了。泰来钱庄是胡雪岩整个商业帝国的基石,一旦破产消息传到上海,胡雪岩跟洋商在生丝以及借款方面的谈判将陷入被动。跟胡雪岩关系密切的浙江布政使德馨“助其料理,犹得弥缝无事”,[44]可是浙江宁波的商人很快就嗅出了胡雪岩的资金链问题,纷纷向胡雪岩的阜康钱庄逼债。
现在,胡雪岩手上还压着12000包生丝,按照怡和洋行的定价,胡雪岩沉淀在生丝上的资金高达456万两。胡雪岩找到上海丝业总董徐棣山,希望徐棣山能够穿针引线,继续撮合自己跟洋商的生丝交易。徐棣山是浙江海宁巨富,旗下有怡成丝栈等企业,1882年成为怡和丝厂最大的华人股东、董事。[45]胡雪岩跟帕特森的2000包生丝交易就是徐棣山撮合的。
徐棣山在上海滩洋商间频繁穿梭,终于又给胡雪岩找到一家生丝需求旺盛的洋商。徐棣山很快找到了英国柴郡贸易商亚当逊(W.R.Adamson)。亚当逊对跟胡雪岩做生意很感兴趣,面对生丝价格的下滑,亚当逊将交易价格压到每担372两。[46]
胡雪岩现在别无选择。
1883年11月29日,胡雪岩将所有的生丝存货卖给亚当逊洋行。胡雪岩这一次亏大了,英国驻上海总领事许士爵士向伦敦汇报说:“由于金融吃紧,胡光墉(胡雪岩)不得不抛售手中生丝,生丝价格于是急剧下落。胡光墉的损失高达150万两(35万英镑)。”[47]
亚当逊没有立即向胡雪岩支付生丝交易款,胡雪岩的资金流动性危机依然严重。合同签署两天后的12月1日,阜康钱庄破产了,上海滩的债权人怎么也找不到胡雪岩。“阜康雪记,巨号也,名埠皆设立庄口,专作汇兑。前日因有解出银数十万两,而本埠近日市面甚紧,一时无从调补,其经事人竞避往宁波,以致合市皆知,不能弥缝,遂也停歇。”[48]
金嘉记源号丝栈倒闭后,40多家钱庄破产倒闭,于是外资银行收紧了对中国钱庄、票号的信贷。泰来钱庄倒闭后,亏欠山西票号七万多两,胡雪岩的商业信誉迅速下降,凡是跟胡雪岩有商业往来的钱庄、商号纷纷催收欠款。更要命的是胡雪岩降价向怡和洋行出售生丝后,38万两银钱根本就没有流入旗下钱庄,而是被以汇丰银行为首的外资银行以西征贷款到期为由直接划走了。
西征军贷款一直是由胡雪岩出面,各海关出具关票担保。按照还款约定,1883年11月还款前,提供关票担保的各海关需将款项汇总给上海道台,上海道台通过财政专项渠道划拨给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再由阜康钱庄归还给以汇丰银行为首的国际银行。可是“上海道邵小村(邵友濂)观察,本有应缴西饷,勒之不予”,急于收回贷款的汇丰银行只能直接划走阜康钱庄账上的资金。[49]
对不起了,首富先生
邵友濂,浙江余姚人,同治年间进士落榜,曾国荃进京面圣,听闻邵友濂会英文,将其招至幕下。邵友濂一门心思要走科举正途,怎奈命运总是跟自己作对。离开曾国荃后,邵友濂一直在北京官场厮混。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出使俄国,同沙俄谈判伊犁问题期间,邵友濂辅佐曾纪泽立下大功。1882年在李鸿章的举荐下,邵友濂出任上海道台,正式进入淮军集团。
在科举仕途上,邵友濂跟盛宣怀堪称难兄难弟,两人都是一门心思想通过科举走仕途,却总是久考不中。邵友濂去上海之前,跟盛宣怀已经成了好友。
邵友濂身为上海道台,隶属两江总督管辖。邵友濂切断胡雪岩的巨款来源,将胡雪岩拖入破产泥潭,这无疑是砍掉了左宗棠的左膀右臂。阜康钱庄倒闭之前,资金链紧张的局面已非一日,尤其是泰来钱庄失信于山西的票号后,阜康钱庄已经轮番遭遇挤兑,胡雪岩为了应付挤兑势必在系统内调动资金。
邵友濂拖延向胡雪岩支付各海关给西征军的还款饷银。他是怎么做到准确掌握胡雪岩调动资金的情报的?胡雪岩在资金链紧张期间,不断地通过电报向津沪分号调动银两。病急乱投医的胡雪岩晕头了,津沪电报局跟自己竞争长江电报项目的局面还没有结束。而津沪电报局只要一泄露阜康钱庄资金链紧张的消息,阜康钱庄就会马上遭遇挤兑,胡雪岩就会立即垮掉,长江电报项目自然就落入津沪电报局之手。
胡雪岩成了淮军集团定点清除的对象。
左宗棠一直是清政府执政集团钳制李鸿章的重要力量。作为左宗棠的代理人,胡雪岩放弃西北的煤炭等资源,转而在津沪、长江航线购置轮船,竞争电报项目,意在垄断长江商业,打垮淮军集团的改革旗舰轮船招商局,进而夺取改革主导权。在长江电报项目的争夺中,胡雪岩已经得罪了广东跟江浙商人,成了商场的独行侠。
邵友濂拖延支付还款饷银,加速了阜康钱庄资金链的断裂。当胡雪岩获知邵友濂要延期支付巨款时,“光墉(胡雪岩)迫不可耐”,[50]立即动身到宁波说服主要债权人。但胡雪岩很快失望了,江浙的商人们不但没有伸出援助之手,相反还在加速挤兑。商人们选择了政治站队,他们站到了淮军集团一边,最终将危机推向了高潮。
身为津沪电报局的总办,盛宣怀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当王先谦弹劾盛宣怀时,盛宣怀第一时间向胡雪岩诉说胸中的苦闷。在跟胡雪岩的往来信函中,盛宣怀总是谦卑地自称“侄儿”。在现实中,盛宣怀对胡雪岩也是信任有加,当年李鸿章责成盛宣怀清偿湖北矿务局财政款项时,盛宣怀选择将十万两财政款存放在阜康钱庄。
湖北矿务局兴办失败后,盛宣怀在轮船招商局的挂名会办也被拿下,这导致他通过改革政绩走仕途的路子急转直下。而津沪电报局是李鸿章相当看重的一项改革,他在给北京方面提交的多份报告中强调,铁路、矿业可以停下来,唯独电报不能停下来,电报可让军队决胜千里之外,没有电报将失去未来的战争。于是,盛宣怀将津沪电报局当成自己新的人生起点。
津沪电报局团结了一大批江浙和广东商人,商人们拿到北京的批文,可以主导全国的电报,并能通过长江电报项目来弥补津沪电报局的亏损,但胡雪岩却对长江电报项目志在必得,这无疑是要将津沪电报局推向亏损甚至破产的境地。如果江浙和广东投资电报的商人面临血本无归的窘境,盛宣怀必然难辞其咎。
此时的盛宣怀面临人生最重要的抉择。
危急时刻,他到底是选择跟一等首富合作还是跟二等富商合作?跟胡雪岩合作,毫无资金实力的盛宣怀岂能掌握话语权?更重要的是,作为李鸿章的亲信,盛宣怀拯救胡雪岩就会背上背叛淮军集团的骂名。盛宣怀需要冷静地权衡利弊。身为两江总督的左宗棠年龄比李鸿章大,在人际关系处理方面比李鸿章逊色多了,尤其是在北京期间,将清政府执政精英差不多得罪光了。选择胡雪岩和左宗棠,盛宣怀的政治前途将一片黯淡。
在清政府执政精英眼中,李鸿章领衔的淮军集团就是一只鲜美而致命的河豚。淮军集团掌握着帝国最精锐的军队,在航运、矿业、电报等改革方面拥有绝对的主导权。站在淮军集团的肩膀上,盛宣怀有着天然的政治优势,跟二等富商合作会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即便在胡雪岩面前一口一个侄儿,即便有十万两财政款存在阜康钱庄,盛宣怀最终还是选择站在了二等富商这一边。
盛宣怀掌握着全国的信息系统,邵友濂掌握着资金调拨大权。西征军贷款尽管是以胡雪岩的名义,可是有帝国的海关担保,有海关的关票抵押,在两江总督左宗棠治下,邵友濂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拖延。在邵友濂将巨款“勒之不予”的背后,如果没有一个足以对抗左宗棠的人物撑腰,邵友濂岂敢如此嚣张?准确掌握胡雪岩的资金信息,扣留巨款,这显然是淮军集团定点清除胡雪岩的联合行动。
面对淮军集团的定点清除行动,胡雪岩悔之晚矣。想当年,胡雪岩在为西征军筹集贷款、采购军火的过程中大发横财,被左宗棠委婉批评,胡雪岩一气之下,资助杨乃武家属进京上访,甚至暗中串联浙江籍京官,令“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在不断的上访中最终直达天庭。此案导致左宗棠在官场最得力的助手、浙江巡抚杨昌浚被革职。继任的浙江巡抚为淮军集团大员刘秉璋,在长江电报项目中,刘秉璋原本碍于左宗棠的面子,不便为难胡雪岩。没想到现在胡雪岩钻入了自己设下的陷阱之中。对不起了,首富先生。
树倒猢狲散,帝国首富晚节不保
“风声四播,取存款者云集潮涌,支持不经日而肆闭。”[51]上海的阜康钱庄倒闭后,北京的阜康钱庄“取银之人拥挤不断”,杭州、宁波等地的分号也全部倒闭。[52]阜康钱庄的破产在上海滩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炸得各大钱庄纷纷破产,金融风潮空前,上海南北七十八家钱庄,到1883年12月底倒闭了六十八家。各种商号也接连倒闭,数量超过三百家。[53]曾经在上海公开发行股票的一些矿产、纺织等公司也因钱庄、票号抽走资金而关门。
上海的金融风潮迅速扩散,镇江、南京、九江、汉口、天津、杭州、宁波、福州、长沙、南昌等大型商业城市的钱庄、票号、商号倒闭成风。镇江的六十家钱庄倒闭了四十五家。金融风潮席卷到北京后,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一闻是信,大为恐慌,各持贴钞分往店庄取银,以致都中各钱业者皆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市面为之大禁”[54]。
北京城在1872年曾经历过一场金融风潮,没想到十年后上海的金融风潮也刮进了京城。这场席卷全国的金融风潮让清政府执政精英心惊胆战。法国人的军队已经从南方向北方推进,一旦金融风潮刺激了民众,太平军起义的悲剧可能再度上演。北京方面决定给左宗棠敲警钟,因为胡雪岩是他三番五次举荐的巨商,现在胡雪岩造成的烂摊子只有让左宗棠收拾了。
左宗棠很快就收到了北京方面的调查令:“现有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项及各处存款为数甚巨,该号商江西候补道胡光墉(胡雪岩)著先革职,即令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各处公私款项赶紧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缴,即行从重治罪。并闻胡光墉有典当二十余处分设各省,买丝若干包,存置浙省。著该督咨行各省督抚,查明办理,将此谕令知之。”[55]
走投无路的胡雪岩“即赴金陵见左公,备陈始末”。面对声泪俱下的胡雪岩,左宗棠内心备受煎熬。那些他瞧不起的清政府执政精英们,岂能放过这一个绝佳的机会?北京方面已经革掉胡雪岩头上的“红顶子”,胡雪岩的信用完全丧失。面对一个朝廷严查的对象,谁还会拆借资金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