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丹麦大北公司的真身
总理衙门派出专案组南下福州。
专案组的调查令人惊讶,和丁嘉玮签约的丹麦公司并非一家普通的欧美公司,这家名为丹麦大北公司(Great Northern Telegraph Co.)的电报经营商成立于1870年6月,由丹挪英电报公司、丹俄电报公司和挪英电报公司重组而成,总部设在哥本哈根,在上海设立远东公司,首任经理为原丹麦皇家海军准将史温生(Edouard Suenson)。重组后的大北公司的股权错综复杂,堪称一个小欧洲。
在重组大北公司的过程中,沙俄皇室一举成为大北公司的控股股东。沙俄皇室在成为大北公司控股股东时,跟英国大东公司谈好了一个妥协条件,即大北公司不得涉及香港以南的市场,大东公司不得涉及上海以北的市场,沪港两地之间则是利益均摊,各行其是。大东公司一度想在港粤架设电报线,但两次鸦片战争将广东人打得家破人亡,大东公司的计划也被搅黄了,广东官员还将“海线禁止上陆”的约定变成了一纸条文。
在东南亚海上贸易中一直毫无建树的沙俄皇室抓住了机会,立即命令大北公司拿出一个抢占中国沿海电报网络的计划。大北公司很快拿出计划:一南一北架设两条海线,南线从香港、厦门接到上海,从而与新加坡和槟榔屿的电报网络相通,抵达欧洲;北线则是从海森崴接到上海,以此和俄罗斯建立起联系——还有一条连接到日本长崎的支线——南北两线在上海吴淞口外合二为一,形成一个香港、海森崴和上海的电报三角形。
沈葆桢向北京方面提出架设福建至台湾电报线申请后,当时正在跟英国角力新疆的沙俄决定在福州小试牛刀。大北公司找到了负责台湾高雄跟福建商务的丁嘉玮。丁嘉玮在汉族武装集团上层实为一小吏,沙俄皇室通过一番调查后发现他跟左宗棠关系密切,只要套牢丁嘉玮,北京方面想轻易撕毁合约,就会牵动敏感的政治神经。加之沙俄的外交压力,大北公司在中国陆地上架设电线成功概率就高,如此一来,整个大北公司的电报网络计划将顺利推进。
李鸿章谋划着电报在福建试点,没想到丁嘉玮已经跟大北公司签约了,沙俄驻华公使布策试图通过照会总理衙门,将福建的交易生米做成熟饭,沙俄皇室万万没有想到,英法等国就像狼一样扑上来,生意变成了政治外交,总理衙门一旦被大北公司开了口子,海外的电报经营商就会裹挟着外交抢占中国市场,留给汉族武装集团的机会将越来越少。
沙俄皇室的庞大计划令北京方面相当焦灼,沈葆桢初任两江总督,掌舵南洋通商及海防事务,此时也很尴尬。沈葆桢立即给福建巡抚王凯泰写信,希望详细了解丁嘉玮跟大北公司的签约细节。王凯泰是淮军集团宿将,在日本进兵台湾期间入台,遭遇瘴气后回福州休养。由于各派系势力均瞄上福建巡抚的位置,因此王凯泰对电报案的调查异常艰难。李鸿章在给王凯泰的一封信中流露出对福州官场的失望:“翁近因电线一事,与诸公颇有龃龉,将来他事恐亦不免龃龉。”[24]
李鸿章从沈葆桢的一封信中了解到,闽浙总督李鹤年是丁嘉玮和大北公司签约的幕后操盘者。一旦追究丁嘉玮的责任,势必会牵出李鹤年。正因如此,王凯泰在抱病调查期间,遭遇了福州官场的强烈反弹。李鸿章抱怨总理衙门以及军机处明知其故,却未能设法调停。无奈之下,李鸿章只好写信安慰王凯泰,作为淮军集团在闽浙官场的先锋,“数年来委曲调护之苦衷,远近固已周知,积诚所不能感、口舌所不能争,只能据实沥陈”。
王凯泰的身体每况愈下,李鹤年又借机对电报案百般阻挠,这令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的李鸿章相当恼火。在给王凯泰的信中,李鸿章流露出内心的烦躁:“昨因威妥玛为滇案狂吠,奉派出使英国,即日交卸北上。”李鸿章一边被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威胁,一边又要面对福州官场的倾轧,所以不得不重新布局福州官场。在安抚王凯泰的同时,李鸿章向北京方面举荐政治盟友丁日昌调往福建任职,希望淮军集团这位改革干将能够抓住福州船政大权,进而将电报试点的主动权抓在淮军集团手中。
当左宗棠在兰州向沙俄游历官演示变幻莫测的西征军阵法时,自己曾经举荐的干才丁嘉玮却将福州官场搅得天翻地覆。沙俄的胃口绝不只阻拦英国人联手阿古柏这么小,驻军伊犁虎视新疆只是他们打通西北商路的一部分计划。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一方面派出官员打探西征军情报,另一方面通过大北公司布局中国沿海商路。李鸿章绝对不允许福建的电报试点落入沙俄皇室手中,一旦大北公司的计划得逞,那么中国经济改革的信息筹码就落到了沙俄之手。
在总理衙门派出专案组调查期间,福建的民众群情激愤、啸聚成群,要求拔掉大北公司架设的电线。沈葆桢跟王凯泰商议,大北公司合约在手,如果强硬地要求他们放弃电报架设权,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北京方面如果继续深入调查,一定会查出福州官场的大问题。至于民众啸聚的背后,也一定有人怂恿。综合上述种种原因,只有令大北公司自行退出才是最好的选择。沈葆桢跟王凯泰商议,决定借坡下驴,以国有资本全资控股的形式来收购福建地界的电线设施。出于电报运营安全性的考虑,想必大北公司没有理由拒绝政府行为。
王凯泰的身体越来越差,丁日昌只好日夜兼程赶赴福州。待丁日昌到达福州之时,王凯泰已经驾鹤归西。不巧,唐廷枢这会儿正在香港出差。独自面对复杂的福州官场,丁日昌一筹莫展,他觉得福州官场水太深,自己根本无法对抗福建政务跟船政,尤其是福州船政,简直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包含了沈葆桢的干将、左宗棠的嫡系、福州的地头蛇、英法国际势力。在给沈葆桢的一封信中,李鸿章对此也很是焦虑。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官场,丁日昌向李鸿章提出,到1876年的春天就要辞官归隐。[25]
要想收购大北公司的电报线,第一步先要否定丁嘉玮签约的合法性。很快,北京方面公布了对丁嘉玮的处理决定:以派办电线、率立合同、冒昧贻误,革福建道员丁嘉玮职。这一次,丁嘉玮再次遭遇了勒令回籍的处分。因为丁嘉玮家在顺天府,淮军集团可不想他北上途中西行,投奔一直看好他的左宗棠。所以,北京方面在处理决定中还特别强调,丁嘉玮不准投效各路军营。[26]
沙俄皇室的商业野心一定要通过商业途径解决,为了将电报大权收归淮军集团,在征求了总理衙门的意见后,李鸿章决定从海军费用中划拨十五万八千五百两银子,用于收购福州至厦门以及福州至马尾这两条电报线。[27]丁日昌跟从香港赶回福州的唐廷枢商议,准备用收购回来的设备继续架设电报线,可是却遇到当地民众滋生事端。李鸿章在福建的电报试点计划只能暂时搁浅。
电报试点的搁浅令李鸿章措手不及。沙俄皇室在西北跟东南同时布局,他们先是通过战争使清政府陷入资金断裂的困境之中,再企图通过电报网络垄断商业信息,进而遏制清政府工商业的发展。
李鸿章担心,沙俄皇室会再次抢夺以电报为首的信息网络。于是,他下令丁日昌跟唐廷枢在船政学堂附设电报学堂,培养电报方面的高科技人才,为中国电报储备人才。在商业信息网络上的挫折给李鸿章敲响了警钟,他意识到资源是汉族武装集团推动全面改革的基础。因此李鸿章决定,派心腹盛宣怀远赴湖北。
清政府集团坐山观虎斗,听任束带蛇与河豚互咬
阳城山开煤矿,既要搞定朝廷官员,也要安抚平民百姓
湖北广济县县衙门口,人越聚越多,绅民们情绪激动。
领头的是广济县的首富吴邦杰,他正在厉声斥责县衙皂吏的粗暴,强烈要求县令史醇跟绅民们直接对话。广济县的绅民们发现,阳城山出现外国人的身影,跟外国人一起出现的还有穿着官员服饰的中国人。绅民们通过调查发现,外国人原来在阳城山上勘察煤矿,轮船招商局即将在这里开矿。
吴邦杰还联合了当地四十人,写了一封请愿信,他们在请愿信中表示:担心轮船招商局的开矿会拆迁祖坟,破坏当地的风水。更为重要的是,阳城山常年刮风,开采煤炭很容易引发火灾,这将会成为影响广济县安定的不稳定因素。吴邦杰一干人等在请愿书中只有一个要求:停止一切开矿活动。[28]
其实,史醇早就见过带领洋人来阳城山的张斯桂。
张斯桂早年继承了家族一笔巨额财富,在获得秀才出身后,一门心思讲求西学,凡水陆行军之制、炮火测量之术,他都学得很认真。张斯桂当过舰长,曾在曾国藩幕下负责轮船仿造,也在左宗棠幕下当过谋士。现在,张斯桂穿着候补知县的官服,成为淮军集团的干才。北京方面批复了李鸿章筹建海军的批文后,李鸿章密令盛宣怀寻求煤铁矿。从未主办过煤铁矿开采的盛宣怀立即想到了张斯桂,因为张斯桂曾到台湾基隆查勘过煤铁矿。[29]
盛宣怀对煤铁矿是一窍不通,压根儿就没有主办过。同治年间,盛宣怀路过湖北并查阅过《广济县志》,他在一份广济县禁开煤矿的官方文件中发现,阳城山曾有旧矿。盛宣怀还发现,阳城山就在长江边上,整座山产权归官府所有。盛宣怀在给张斯桂的信中写道:“此举关于富强大局,幸勿诿延。”充满激情的盛宣怀叮嘱张斯桂,到广济县后一定要弄清楚旧矿的产量、运输以及绅民们的态度。
张斯桂接到盛宣怀的信后立即赶赴广济县。十五天后,张斯桂跟史醇见面了,并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考察了阳城山。不到一个月,张斯桂便给盛宣怀写了一封激动人心的信,他在信中说道:阳城山确是官山,煤随处都有,亦易挖,距江亦近,颇合制造局、轮船招商局之用。不过,当地的绅民却令他头疼,因为以吴邦杰为首的基层精英们担心煤矿一开,当地的风水会遭到破坏,进而影响到祖宗基业。[30]
史醇现在的处境相当尴尬,他只是广济县的代理县令,还没有转正,如果得罪了淮军集团,县令转正无望;如果当地的精英们闹开了,转正也相当困难。史醇在给盛宣怀的信中写道:“此事既攸关楚省地势天险,又关民间庐墓所在。”当地的基层精英警告盛宣怀,不要忤逆民意强行开矿。盛宣怀在给史醇的回信中态度坚决,批评当地民众愚昧,还说自己将于1875年6月亲自到广济县指挥开矿。
煤铁矿的开采是淮军集团改革中的一项重要计划,李鸿章岂能向一个县的首富低头?盛宣怀将广济县的情况汇报后,李鸿章在6月29日给盛宣怀批示:“先集股本,酌议章程。”李鸿章希望盛宣怀拿出一个具体的开采方案,引入民营资本开采阳城山煤矿。为了确保开矿顺利,李鸿章让盛宣怀去找史醇的上级领导、汉黄道兼江海关监督李明墀,希望可以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进行试点,试点成功后再大面积推广。
为避免阳城山开煤矿一事重蹈福建电报覆辙,李鸿章决定重新评估基层精英的力量。他在指点盛宣怀跟地方政府搞好关系的同时,还给自己的哥哥、湖广总督李瀚章写信,希望李瀚章拉上湖北巡抚翁同爵到广济县视察。[31]翁同爵身为湖北的地方长官,可是一位权力直通紫禁城中枢的疆臣。他弟弟翁同龢是光绪皇帝的老师,这位帝师早年在教授同治皇帝的时候就经常讲西方政治科技,是紫禁城内少数的开明精英。李鸿章自然希望翁同爵能够支持盛宣怀,万一阳城山的基层精英真闹到北京,翁同龢就是最重要的一张牌。
李瀚章、翁同爵一行封疆大吏很快就去了广济县。代理县令史醇被这阵势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李瀚章还带去了一名候补知县。一旦史醇站在基层精英一边,李瀚章可以将其就地免职。对阳城山一番勘察后,又经过盛宣怀、张斯桂的一通鼓动,李瀚章对阳城山的煤矿寄予厚望,一个月内就给盛宣怀批了开矿执照。[32]地方政府的鼎力支持给盛宣怀带来了便利,以吴邦杰为首的基层精英再也不敢向官府施压。盛宣怀决定,在天津闭门草拟招股书。
李鸿章动用湖广官场资源,试图将湖北煤铁矿的开采办成淮军集团的样板工程。因此盛宣怀对阳城山这个煤铁矿试点万分小心。李鸿章在给盛宣怀的一封信中说:“鄂省矿务中外具瞻,成败利钝,动关大局。”[33]在给北京方面的报告中,李鸿章一度还以军需为由,拿到了直隶磁州、台湾基隆的煤铁矿开采批复书。湖北煤铁矿的开采是淮军集团抢占资源的一个开始,无论是欧美列强,还是国内官僚,都非常关注盛宣怀在湖北开矿的一举一动。
在李鸿章的改革方略中,航运业是开局,煤铁矿的开采是为重工业改革铺平道路,进而推动钢铁冶炼、铁路建设。重工业的改革需要资本杠杆,通过推动以银行、保险、债券为首的金融改革最终达到全面经济改革的目的。
在写给盛宣怀的一封信中,李鸿章将阳城山试点推到了一个开风气的历史高度:“为中土开此风气,志愿宏斯勋名愈远矣。”但李鸿章的期望却令盛宣怀备感压力。为了鼓励盛宣怀迎难而上,他还在信中赞赏盛宣怀:“大才素精会计,谅必有胜筹妙算。”他还希望盛宣怀在试点中,“不奢不刻,握定利权”,最终,“若使四方皆闻风取法,实所企盼”。[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