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的一番说辞令白来尼动心了,眼见白来尼眼睛里对船政大生意冒绿光,胡雪岩进一步向白来尼说,大清帝国愿意跟巴黎合作,不想让英国人独占好处。白来尼一听非常高兴,但胡雪岩话锋一转,他希望白来尼调查美理登的真实身份,不能因为赫德在背后唆使,就破坏了中法两国政府的合作。
白来尼听后很无奈地告诉胡雪岩,美理登虽是法国人,可他并不是法国政府派往中国的官员。他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只是翻译,之后就一直受雇于中国海关,是在替中国工作。大清帝国聘用日意格跟德克碑,他们的担保还是自己出面的,所以巴黎宫廷并没有让美理登取代他们的意图。
法国驻香港的远东海军司令罗杰正一筹莫展,法国海军部让他调查福州船政,现在德克碑跟日意格已经脱离了法国海军,美理登在英国人手下为中国政府做事,如果让美理登进入福州船政,身后的英国人将从中渔利。如果自己支持日意格他们,一直图谋中国海军的英国人,一定会认为法国人搅黄了英国人的计划,伦敦跟巴黎的冲突将进一步加剧。
身为远东海军司令,罗杰自然不希望放弃打入大清帝国海军心脏的机会,他很快掌握到美理登身后是英国人在操盘。罗杰同时还了解到,白来尼在上海已经站到了日意格这一边,于是罗杰跟白来尼联手,向巴黎宫廷报告说,福州船政是大清帝国皇帝支持的国家工程。罗杰在7月10日写给海军部长热罗利的函件里,非常坚决地劝告他不要阻止日意格的工作。罗杰担心海军部无法改变巴黎的局势,还写信给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希望皇帝支持日意格的主张。
法国海军部得到上海跟香港的报告后,作出了一个令日意格他们意想不到的决定,他们允诺保留二位的法国军籍,并同意他们以法国海军军官身份受雇于大清帝国。此时,无论是左宗棠还是北京的奕,万万没有想到法国海军部在巴黎的部署。沈葆桢在两位洋人重返中国后,依然按照左宗棠签署的聘用合同,重用两位带着法国海军部秘密使命的军人。
竹枝词案震京城
福州船政遭掣肘
巴黎城酝酿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法国海军部迅速将日意格、德克碑的情况向国王拿破仑三世进行了汇报。一心要当欧洲老大的拿破仑三世兴奋异常,没想到两位法国低级军官,居然能够在短短几年内混成中国将军,还能拿下轮船工业的大单,这是英国人都没有实现的宏伟目标。当初,拿破仑三世听闻左宗棠的庞大计划后,就叮嘱海军部一定要抓住机会,没想到德克碑他们这么快就将计划变成了现实。
拿破仑三世决定见见这两位闯荡中国的将军,就立即让海军部安排两位将军进宫。1866年7月15日,日意格跟德克碑在王宫中觐见了拿破仑三世,当他们将中国轮船项目介绍一番后,拿破仑三世早已激动得心跳加速,“谕令监督用心办理,并沐恩典,传谕各部尚书大臣,咨行驻扎中国提督,随时照应”。[31]拿破仑三世还给日意格和德克碑颁发了勋章,以示奖励。
日意格跟德克碑走出王宫,带着拿破仑三世跟海军部的神圣使命,开始为大清帝国招揽人才。历经7个月,日意格率先带着12名法国工匠回到福州,还带回了轮机、洋铁、机器等设备。日意格率领的欧洲技术团队到马尾后,沈葆桢发现这样一支队伍要完成五年期合约很困难,于是电告还在巴黎的德克碑,令其再招技术人员来华。
德克碑迅速跟阿弗尔市马泽利娜商行(Lamaison Mazelinedu Havre)的一位工程师搭上关系,在这位工程师的帮助下,德克碑又招聘了39名法国工人跟工头,其中绝大部分工人都在铁路建筑工地工作过。到了1868年3月,德克碑带领扩招的法国工人回到了马尾工地。
曾经荒凉的马尾,一下子拥入了51名欧洲人。最让沈葆桢满意的是法国罗什福尓船厂的工程师达士博(Trasbot)的到来,这位是日意格带回来的第一位真正拥有造船技术的专家。[32]不懂船政的日意格,委任达士博为马尾船厂总工程师。
沈葆桢很快就遇到了麻烦,奕为了掌控船政,命令闽浙总督吴棠从上海跟香港船坞招了一批工人。总督大人招来的工人工资比其他工友高,纪律却很差,对考勤制度置若罔闻,经常迟到早退,令其他工友很是不满。
更让沈葆桢头疼的是,吴棠经常跟左宗棠留下来的管理人才发生摩擦。左宗棠除了留下胡雪岩,还推荐了处理财务的护理福建巡抚周开锡、负责军事的前台湾兵备道吴大廷,善于人事经理的补用道叶文澜,熟悉洋务、后来测绘出近代化中国海图的同知黄维煊,精通舰船驾驶的五品军功贝锦泉,熟悉西洋火炮的候补布政司徐文渊等。[33]
吴棠对左宗棠北上之前的人事安排相当不满,这让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按照计划掌管福州船政。令沈葆桢意想不到的是,在大搞人事斗争之前,吴棠试图拉拢福州将军英桂。吴棠跟英桂说,马尾船厂未必能搞成,即便成功了又有什么用呢?英桂是满洲正蓝旗赫舍里氏,是举人出身的帝国将军,在帝国军政界具有相当的话语权。
吴棠拉拢英桂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左宗棠之前在给北京的奏折中,强调船政资金的重要来源是闽海关的关税,现在英桂兼任闽海关监督,掌握着福州船政的钱袋子。吴棠想当然地认为,只要英桂站到自己这一边,掐断一阵儿船政的资金,沈葆桢一干人马自然就会乖乖出局,自己掌握福州船政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吴棠有点找错了庙门,身为沿海军区的司令员,英桂自然对左宗棠是极力支持的,左宗棠请沈葆桢出山背后,英桂一直出谋划策。[34]英桂没有搭理吴棠,这让吴棠的计划落空。吴棠决定给沈葆桢一个下马威,拿出总理衙门的信函,说总理衙门担心沈葆桢他们乱花钱,到时候搞得船没有造出来,钱反而花光了。
吴棠这样做,就是利用奕来弹压沈葆桢,要让沈葆桢明白,总理衙门对福州船政不放心。可沈葆桢是个认真的人,立即阅读了总理衙门的信,发现总理衙门的信函就是问问马尾船厂的进展,根本没有担心沈葆桢他们乱花钱一说。[35]
吴棠万万没有想到,左宗棠虽在千里之外,英桂跟沈葆桢两位还将船政事业奉为圭皋。吴棠决定对左宗棠的死党、护理福建巡抚周开锡动手,一出惊天大案在闽浙总督府密谋开来。堂堂总督要对左宗棠留下的船政要员下手,一干不得重用的官员摸准了吴棠的心事。英桂跟左宗棠关系密切,对初来乍到的总督大人爱答不理,那就硬将英桂拉入局中,将一出大戏唱响紫禁城。
吴棠大搞冤错案
1867年3月11日,同治皇帝雷霆大怒。
同治皇帝接到了福州将军英桂的奏折,说署理福建布政使夏献纶交给英桂一首竹枝词,里面牵涉督、抚、司、道大员。英桂不敢专断,故“钞录呈览”。
这首竹枝词记叙的是周开锡买的一位婢女是延平知府李庆霖送的,休掉的小妾是让同知沈应奎安顿的。周开锡身为护理巡抚,为一省之父母官,居然收受下属赠送的婢女,[36]还让下属给安顿休掉的女人,整个福建官场成了拉皮条的风月场所。同治皇帝正处于青春期,没想到帝国官员如此张狂,自然对竹枝词描述的香艳情事难以饶恕。
令同治皇帝暴怒的还有周开锡跟李庆霖结党跑官的嫌疑。当初朝廷调左宗棠西征,新任总督吴棠远在两江,福州将军英桂兼任福州巡抚。朝廷决定让英桂代理闽浙总督,这样英桂就不能再兼任巡抚一职,周开锡担任护理巡抚。竹枝词也记叙了周开锡担任福建护理巡抚之前,以李庆霖为首的一批左宗棠老部下,向英桂求情让周开锡上位的事情。[37]
英桂向朝廷上呈竹枝词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按照竹枝词反映的情况,周开锡跑官成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就是英桂自己。英桂面对这样的指控,知道自己不可能扣押下来。
周开锡跑官,英桂成为案件的主角之一,所以必须向皇帝汇报,否则就会落下欺君之罪。竹枝词的逻辑非常严密,它记叙李庆霖跟周开锡一干人马属左宗棠一党,周开锡坐上福建巡抚的位子,就会成为左宗棠遥控福州政局最有力的棋子,李庆霖等人也可以官运亨通。自然,李庆霖送给周开锡婢女,沈应奎为周开锡照顾休掉的小妾等官场上的龌龊勾当就上演了。
竹枝词还指出周开锡的护卫亲兵问题。周开锡本是福建的布政使,按照大清帝国的官员级别,是不能够配备亲兵护卫的。尽管周开锡后来成为护理巡抚,但官衔没有任何变动,自然也就不能享有亲兵护卫的待遇。竹枝词指控周开锡擅自配备亲兵护卫,按照帝国宪法《大清律·兵律》,应交由兵部进行军事审判。
同治皇帝攥着英桂的奏折,看到周开锡只是竹枝词揭发的诸多官员中的一位,其他征收商业税、创造轮船、重用亲信等问题,都被一一编进了打油诗里。闽浙地界上,上至总督,下至知府道员,整个官场都成为举报对象。更为奇怪的是,英桂通过审查发现,夏献纶手上的竹枝词是管理盐场的盐法道海钟递交的,海钟又是从道员丁杰手上拿到的。
丁杰当时的职务是按察使衔候选道员,按照行政级别,他跟周开锡是平级的,可是周开锡的布政使是实权,丁杰虽拥有按察使的官衔,却只是一个候补的干部,只有等福建官场有空位子,他才能获得实权。丁杰跟英桂汇报说,自己走在大街上,有人向自己的轿子里投了竹枝词,具体是谁投的,他根本就不知道。
匿名的竹枝词牵涉了整个闽浙官场,左宗棠以及跟左宗棠相关的一干人马都成为控诉对象。面对连环指控,同治皇帝认为一定要弄清楚事件真相,否则将后患无穷。
同治皇帝在3月11日这一天给军机处发了一道上谕,说在英桂呈送的《道员丁杰交出竹枝词,钞录呈览》一折中,丁杰的说辞反复,有不少疑点,这些疑点都涉及闽浙军政大事,军机大臣一定要让英桂面传丁杰,搞清楚竹枝词到底是什么人所编。吴棠刚刚抵达福建,不用回避,应该跟英桂一同调查此案。
同治皇帝命令一下,吴棠立即跟英桂组成专案组。
吴棠有了同治皇帝的上谕,觉得比总理衙门的信函管用多了,看沈葆桢这次还能怎么对付。当时,休病假的周开锡,身体已经痊愈,准备回福州上班,因为这时马尾船厂的基建工程已经开始了。沈葆桢希望周开锡能够早日回来帮忙办理船政,但吴棠却下令让周开锡继续休病假。[38]
竹枝词中提到的征收商业税、创办轮船工程等都跟周开锡有关,吴棠不让周开锡重返官场,以休病假的名义将沈葆桢的这位得力助手打入冷宫。他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一方面让沈葆桢失去左膀右臂,因为周开锡被调查,远在杭州的胡雪岩就不敢来福州,他身为红顶商人,一旦牵扯到福州官场大案中,他的生意可就完蛋了。另一方面,吴棠可以安插自己的人员进入船政,迅速清理左宗棠在福州的势力,完全孤立沈葆桢。
吴棠立即将相关涉案人员进行隔离审查。李庆霖成为审查的重点人物,延平府那么清静安逸的地方,李庆霖不在那里舒舒服服当知府,偏要跑到福州帮沈葆桢搞船政,这背后一定有文章。竹枝词中显示,李庆霖给周开锡送了一个婢女,这就是李庆霖拉拢周开锡,向沈葆桢船局渗透的手段。
远在北方的左宗棠听闻吴棠的行动,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左宗棠在信中大夸吴棠担任河道总督时美誉满天下,连皇帝都常常问起吴棠。左宗棠夸吴棠那是有目的的,就是要把吴棠架到道德圣人的高度,让他沾沾自喜,这样他才会听取自己关于竹枝词案的劝告。左宗棠在书信中说,吴总督初来乍到,可能有不少小人蒙蔽视听,令其对福建官场和船政有误解。[39]
吴棠根本就没有在意左宗棠的规劝,继续将竹枝词案扩大化。周开锡、李庆霖、沈应奎一干人马全部被隔离审查,而跟竹枝词毫无关系的叶文澜也被隔离审查了。
审查叶文澜是因为一位叫陈永禄的讼棍。叶文澜是地方绅士,加之与左宗棠关系密切,所以在福州声望很高。左宗棠一走,陈永禄就开始纠缠叶文澜,将陈年旧账一股脑儿往叶文澜身上招呼。吴棠亲自过问陈永禄诉叶文澜案,他明明知道叶文澜是被人诬告,却不立即结案,反而对陈永禄诉叶文澜一案一审再审。[40]
夏献纶一直是左宗棠倚重之人,在福建负责为左宗棠筹措粮饷,没想到丁杰的一本竹枝词,让他充当了举报的托儿,这就是吴棠的高明之处。周开锡是布政使,夏献纶顶替周开锡代理布政使,这就是要分化左宗棠阵营,让周开锡跟夏献纶分道扬镳。
夏献纶给左宗棠写了一封信,将福州官场的情况详细向左宗棠进行了汇报。左宗棠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给吴棠写信后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使颠倒是非黑白的现象进一步扩大。左宗棠给夏献纶的信中告诫,不要因为他人的诽谤而退缩,也不要去跟小人争执,我辈肝肠如雪,何惧造作言语?如果你夏献纶跟周开锡都要离开福建,我们对轮船事业的一腔热血,将洒向何处呢?
在给夏献纶的信中,左宗棠告诉在福州的嫡系们,沈葆桢关于船政事务的奏折,左宗棠是要联名才能上奏的。按照朝廷给福州船政的批文,沈葆桢作为专门负责船政的大臣,新到的闽浙总督是不能擅自插手的。吴棠作为新任闽浙总督,连基本的情况都没有了解清楚,就听信那些宵小之徒的谣言,搞得整个福州城人心惶惶。[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