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是在螺旋式发展……
六年里的无数个夜晚,这一句话总是在脑子里浮现。在翻阅大量的史料时,就是同一个个故纸堆里的人物对话,他们是那样鲜活,且离我们并不遥远。看他们写过的一份份奏折,一封封书信,或严肃、或轻松、或抱怨、或愤怒,我总是猜测他们落笔时的表情,感受他们当时的心跳。
1911年武昌城的一声枪响,使清王朝土崩瓦解。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封建王朝兴衰更替千年,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崩盘呢?太平军被镇压后,以汉族武装集团为首的改革派,一直在搞改革,军工、造船、铁路、煤炭、钢铁、矿业、邮政、金融、纺织、房地产,一应俱全。可是甲午海战过后,以北洋为首的改革派功亏一篑。
“洋务运动就是封建开明派画的纸老虎。”每次听到这样的说辞,我总觉得很怪异。晚清的经济改革波澜壮阔,怎么就成了纸老虎呢?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袁世凯一帮汉族官僚,将经济改革当成汉族军事集团向政治集团转型的筹码,但这绝对不是照猫画虎的游戏。
1862年对于清政府执政集团来说简直就是血雨腥风的一年。咸丰皇帝在承德吐血而亡,由他选定的辅政大臣最终成了刀下之鬼,太平军同湘军的拉锯战越来越惨烈,列强们虎视眈眈地盯着时局混乱的中国,甚至企图以戡乱的名义进入帝国腹地。慈禧太后同恭亲王艰难的“叔嫂共和”难以拯救摇摇欲坠的王朝,改革成了清政府执政集团唯一的选择。
改革?对!
谁愿意将江山拱手让人?清政府执政集团绝不甘心,跟太平军死磕了十年,就是要挽回丢尽的祖宗颜面。改革是个大问题,怎么改?钱在那里?人才在哪里?在剿灭太平军的过程中,无论是满蒙亲贵,还是汉族官僚,他们都深刻地感受到工业的重要性。恭亲王试图通过组建现代化海军来巩固自己的执政地位,可汉族武装集团岂能甘心在最后关头被人夺走枪杆子?
改革在一场枪杆子的争夺中拉开了序幕。曾国藩搅黄了恭亲王的海军舰队,在自己的地盘上搞国有企业改革试点。以安庆内军械所、马尾船厂、江南制造局为首的一批军事工业兴起。从1862年到1872年,新式的枪炮、轮船陆续出厂,因为产品都是山寨欧美货,人们嘲笑清政府的改革是一场照猫画虎的“洋务运动”。
军事工业改革是地地道道的国有资本,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为首的改革者一直努力地争取民营资本的进入,在没有法律约束和政府信誉破产的情况下,民营资本进入国有企业没有任何的保障,更没有灵活的退出机制。国有企业的改革在10年中弊病丛生,企业被经营成了衙门,保守派不断叫嚣着要关掉国有企业。
经济改革是汉族武装集团向政治集团转型的保障,曾国藩他们岂能轻言放弃?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左宗棠提出了改革向民营资本开放的建议。没错,那个时候民间资本为了逃避政府的苛捐杂税,纷纷同国际资本合资以寻求保护。国有企业遭遇经营瓶颈,只有让民营资本做改革的接力棒,才能进一步推动改革。
民营资本们很快发现,政府的资本开放根本就不是什么“国退民进”,他们只是希望民营资本为国企脱困。经历几番博弈,最终政府放弃了民营资本为国企脱困的想法,完全将航运业、纺织业向民营资本开放。百年的轮船招商局就是在这种国有、民营改革之争中诞生的。民营资本的活力很快将国有企业甩到身后,直到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清政府的经济改革一直在国退民进、民进国退的漩涡中徘徊。
改革没有浪漫曲。
皇帝跟太后的逃跑令整个政府完全丧失了公信力,商人们的利益丝毫没有保障。经济改革已经不能满足商人的要求。没错,商人不再是那个同妓女一样地位卑贱的行当,而是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新精英阶层,他们通过数十年的改革积累,需要拥有政治上的话语权来保护他们的财产安全,影响政治、法律公正成了他们最新的追求。
从1901年慈禧太后在西安发布新政,到1911年辛亥革命,10年中只有一个话题:立宪。当改革使商人们越来越担心自己的人生、财产安全时,当政府的信誉已经为零时,商人们就会越来越多地对政治的改革表达自己观点。清政府执政集团没有重视商人干政的致命逻辑,将立宪改革当成新一轮的中央集权游戏。尽管摄政王很自信地说:“不怕,有枪在”,最终执政集团还是丢了政权。
改革是一场自我救赎,在天堂与地狱的选择面前,利益集团的贪婪往往会让他们在改革面前迷失自我,最终走向地狱。改革是一种利益重组,更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蜕变。在清政府改革50年的漫长过程中,执政者还执着于垄断利益,他们不希望通过法治来确保利益争夺的公平性,拒绝同新崛起的商人精英阶层分享,更没有意识到一个新阶层的出现会打破皇权、士绅、民众三位一体的稳定的国家结构。利益集团丢尽了天朝的脸,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每每翻阅晚清改革者们的书信,他们的表情总如针刺一般令我难安,他们曾经才华横溢,激情似火,他们遇到了一个最坏的时代,却在干一番前无古人的伟业,他们用毕生的精力为那个时代描摹最华丽的粉彩,最终却成为历史的尘埃。无数个夜晚在故纸堆里惆怅,在窗前感叹。拂去历史的烟尘,一个个活生生的面孔,渐渐地走进我们的生活,原来历史没有远去。
窗外太阳已经落山,茶杯里飘散着淡淡的竹叶清香,再度翻看《改革现场》的书稿,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安,一个个故去的改革者再度向我走来,嬉笑怒骂,满脸的油彩。“现实总是云山雾海,更何况历史早已满面尘灰。”朋友们的话在耳边萦绕,对不起,我不信邪,六年一挥手间,历史可以给现实提供借鉴。
《改革现场》一如晚清之命运起伏,非常感谢磨铁图书的编辑彭展女士,是她的执着与敬业,提升了这部书稿的品质;感谢这部书稿的编辑崔敏先生,他的严谨让书稿增色;感谢所有为这部书稿付出辛劳的朋友们。
李德林 2014年3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