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盒里是两块月饼,别无其他,没有夹带传单公告之类的宣传品,但不言而喻,晚会上的一切很快就传遍全镇。那天晚上的景象被加油添醋,被去过的人和假装去过的人传得神乎其神美不胜收。在以后的日子里,尽管还出现过雪白笔直的街道(端部用镜子延长)、井然有序的办公室、流线形的回廊和圆形剧场等等,但阳光大厅和月下广场的景象再未重现。那是第一次,参加的人总需要些胆识,是否见过它就成了一种资格。因此,参加过的人对它用尽溢美之辞。如今已经很清楚,欧阳江山当年设计并制作了一套组合体系。他用木条木板、白纸白布和镜子,至少装配出十二到十六种场景——新世界的生活环境片断。这些场景,这些被包在一层厚重黝黯的石头外壳中的美丽景片和外界现实形成了强烈反差(有如鲜嫩荔枝和它的粗粝表皮),对比效果是强烈的。对孩子们而言,这是新生活的演示。当他们从大谷仓里的“新世界”中走出来,踏上灯光昏暗的街道,回到他们生活的现实之中,无不黯然无语。那脚下咯吱作响的泥砂、灰扑扑的树叶、风化的土墙,还有幽暗堂屋中那些蟑螂色的笨重家具和父母双亲晦暗的神色,使他们心生烦闷,无名火起。好些孩子开始迟到,并抱怨父母的鼾声。
学术界曾有人指出,欧阳江山当年搞这套组合体系纯属个人炫耀。实际上,改造一个区县,一道行政命令就绰绰有余了。持这种看法的人忽略了重要之处:不管后来的行为如何,欧阳江山其人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官僚和实用主义者,而是一个梦想家、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设计师和浪漫文人(尽管表面冷漠)。他的雄心决不仅仅是建造一座理想城市,一个钢筋水泥躯壳,他是要借此建造一种新文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培育出一代新人,至少在当时,他的本意是要进行一场诉诸灵魂深处的文静的革命。基于这一目标,改造青少年的思想当然就成了他最基本最内在的任务,他的事业就在这些彩排演示中实实在在地展开了。
在这个夏天里,场景转换了四五次,真正的高潮是在穹顶剧场中达到的。九月底的最后一个星期,学校组织了一次义务劳动,那时候,新世界模型已经开始由先遣队和学生们共同建造,迫于某种压力,教师并不亲自参与。最高大最壮实的男生被选出来作为先遣队员的帮手,而实际上在那个年龄更高大更壮实的女生则在两个队员的带领下干些烧茶送水的杂活。当然,一张木板完全用不着八个人抬,一下午也喝不完几大桶茶水。如此之多的人们在谷仓中来来去去对工作实际上是一种干扰,但是,这番纷乱却造成了节日般的欢闹气氛,并使孩子们和先遣队员之间的关系从点头微笑变为拍肩打膀的亲呢。他们在原则上约定,待忙过了这几天,找个时间把操坝上的坑洼填一填夯一夯,打场篮球友谊赛——女生打乒乓,时间再约。
穹顶剧场搭成后的第二天,走了很久的汽车如期归来,又隔了一天,就在剧场里召开了首次电影晚会。事先,语文教研组布置了作文,题目为《晚会抒怀》。晚会开始前,先遣队员们分散开去坐在孩子们中间。这时,队员们每个人各自都已有了多少不等的一群崇拜者。围坐在欧阳江山周围的是那些最有影响力的学生,多半是班干部,他们由于成绩优良,或者强壮高大,或有一技之长,以及其他难以概括的品质,成为学生中的精英阶层。他们很自然地形成了一种不言自明的等级观念,并因为意识到这种等级而显得端庄有加、少年老成。次一等的孩子有自知之明,他们并不企图进入这个圈子(反正这圈子也显得太沉闷,人人绷着脸,不好玩),而是自觉自愿地退居各个队员周围,并在各个队员间互相比较。在先遣队员中,最受欢迎的是队长大刘,他随和高大,还会吹口琴;最引人注目的是勤务员小吴,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带点女相,那严肃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个小英雄。队员之间很快形成了一个个小群体,这些群体就是后来那些行动小组的雏形。
因为害怕踩脏雪白的地板,大家都脱了鞋。这一安排对晚会气氛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它使人人都生出一种自我放纵和相互亲近的心情。在晚会开始之前,气氛就开始热烈起来。首先从女生开始。她们没有结成小帮派,对几个女队员,她们只是羡慕,并不崇拜:皮肤白是白,但论身材论长相比山乡妹子差远了,六个女队员加起来才三个酒窝儿。一反平素的矜持,女生们先开始拉歌,她们的目标开始是全体男生,后来渐渐放肆,干脆就集中到先遣队员身上,有几个队员被搞得面红耳赤,而小吴都快发火了。这阵兴奋演变成乱哄哄的歌咏比赛,使电影推迟了一个多小时。
第一部影片叫《在那遥远的地方》。由资料得知,这是一部关于青年男女建设共青农场的故事片。其中有思想斗争,有后进青年变先进,有独自一人也干得很来劲的阶级敌人,还有一心扑在农场、带伤坚持工作的男主人公和严肃端庄的女卫生员对他的秘密爱慕。片子很旧了,但永镇的孩子是第一次看,黑暗中有人咳嗽,有人吸鼻子,女孩子们柔肠寸断,泪洒衣襟。
晚会的高潮是第二部影片,严格地说,这不算什么影片,恐怕连正规的纪录片也算不上。根据描述,这不过是一些关于工兵作战训练、军营建设和工事修筑的教学片片断而已。但片子的内容全不重要了,因为银幕上出现了欧阳江山!当欧阳江山的镜头第一次出现时,孩子们根本没有反应,镜头都转过一阵了,突然间满场哗然。普照的孩子们电影还是看过几部的,在土岗在树林,男孩子不止一次模仿过生死相搏,许多女生家的玻璃下也压着那么几张风华正茂的明星剧照,譬如王丹凤、王心刚。但这一切过于遥远不可企及。他们习惯于在电影中看到熟识的面孔,却从未奢望过熟识的面孔竟会出现在电影中,而且此时此刻这张面孔就在他们中间。遥远的世界突然摆在面前,他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亢奋、迷乱,这种神迹连手枪绷带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那一阵子轰动就不形容了。
灯开亮一盏,欧阳江山登上舞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这时,银幕上恰好出现了他的特写镜头。在银幕上,人物如此巨大,而真正的欧阳江山只不过是其屏幕上从第三颗扣子遮到下颏的大小。注意到银幕内外的巨大差别,孩子们更觉得幻觉咄咄逼人。当欧阳江山举起一只手时,银幕上的欧阳江山正好也举起一只手来,仿佛一盏油灯投在墙上的巨大身影。下一组镜头是一列坦克通过浮桥迎面而来,缓缓轧向真正的欧阳江山。真实与虚幻混淆,哄嚷达到了顶点,女生惊叫,有人咚咚地跺脚。头顶上,一块经受不住轰鸣的木板嗡的一声弹掉了,平平地落到过道上。透过脆薄的穹顶,露出一方深邃的黑暗,好像触了一下电,满场顿时一阵哑然。
这是欧阳江山的好日子。虽然这个成功之夜的喧嚣远不能和他后来接受的那些欢呼相比,却早已大大超过了他前半生作为一个军队技术骨干所能享受到的所有那些平静的尊敬。这是孩子们的好日子。长久以来,普照孩子的目光无非是投向某位年轻教师,或是高年级的一两个人物,甚至是一年两次来到普照的会讲故事的皮货收购员。如今,一个腰佩真枪的军官,一个活生生的电影演员,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来到了他们面前。那天晚上,他们待在剧场里久久不肯离去,他们高声欢叫,又推又搡,把鞋子踢来踢去;他们你捅我的肋骨,我捏你的屁股,他们互相呵痒痒。后来,他们又在空无一人的夜晚街道上排成横队边走边唱歌,把光脚踏得吧吧响。一路上,他们惊醒浅梦,弄得狗叫人怨。唯有涂马倌披衣起床,端盏油灯立在门前微笑,透过终年眼秽,目光脉脉含情。
这天晚上,孩子们回家挨了骂,但睡得又香又甜:因为满足,因为一腔情愫找到了投放之处,还因为疲倦。第二天,有好些人迟到了,要么睡过了头,要么脚上有伤口等。为那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人又增添了一项发难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