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是否明月朗照已不可考证。但这无关宏旨。历史中的这些软性部分更谈不到真实。但那天确实开了一整夜会。会开到后来,变为欧阳江山的长篇独自。具体讲了些什么已经无人记得起了。印象是十分精彩。当年的武装部长说,当时他就没怎么听懂。欧阳江山的外乡口音、他的新词,以及从口中源源吐出的不断线的长句子,对镇上干部们都是生疏费解的。一开头,就使武装部长尴尬、自惭,进而心生反感。但到了后来,他渐渐为这个外来人的热情和坚定打动。他有些头晕,模模糊糊听出,普照——不知怎么一来——就要变成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晕、一个天堂、一个人间乐园,马上就要全国闻名并继而成为全世界劳动人民向往的中心,等等。那么银厂县会怎么样呢?镇长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问题。大家屏住呼吸,归根结底,这才是永镇的干部密切关注并切实可触的问题啊。欧阳江山的回答令大家十分满意:因为地理位置不佳,银厂不予开发,今后将成为通往新城道路上的一个边卡重镇。这个回答立刻引发了真正的热忱。永镇的干部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来年的专署会议,他们把不屑一顾的神态在心里迅速演习了一番,感到扬眉吐气恶气顿消,不禁相视而笑。
老镇长的婆娘还依稀记得那天晚上,记得他清晨回家时脸上隐含的微笑。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表情和“老头子年轻时候第一次犯男女(关系错误)”时的表情相似:有些居高临下,有些沾沾自喜,又要保密又难以抑制。这种表情首先被他儿子模仿,继而迅速在全镇流行。
第二天上午不到10点钟,几乎有一半人都在街上闲待着,每个人都显得深知个中底里,并且胸有成竹,在一些还在急煎煎发问的人们面前显得倨傲,互相交换知情者那种心照不宣的秘密眼色。过不多久,乖巧一些的发问人也开始使用这种眼色,摇身变为知情者。
10点半,镇政府招待所的大门打开了,前面是一群边跑边回头看的孩子,后面是一队臂戴袖套的青年男女。其中夹杂着两个镇政府的勤务员,他们俩也怀抱着红纸绿布,大声和队伍里的人说笑,甚至拍肩搭膀,显得相当熟稔,使街两旁的人羡慕不已。这帮人直奔集市中心的戏台去了,说是去布置会场。与此同时,欧阳江山正由老镇长陪同绕着镇子巡视。天有些下雨了,一行人踏着泥泞。老镇长说东道西,指南指北,热情而殷切。他万万没有想到,那篇使他大为震惊的演说词已在欧阳江山腹中进入修改阶段了。
全镇大会是在3点钟开始的,4点钟就突然结束了。只有欧阳江山一个人发了言。这番发言对永镇人来说不啻于五雷轰顶。一篇回忆文章写到了在那阵骚乱中满天的砖瓦、噼啪落地的桐子和呱呱逃散的乌鸦。当时景况可见一斑。这发言后来被欧阳江山提炼修改,写成了一篇言词激烈的文章,以“井世中”为笔名,发表在《建设论坛》上,文章的基本内容是对永镇及其人文景观的批判。文中指出,像永镇这类阿米巴形的市镇,是在全无规划全无纲领的情况下自然形成的。它沿着河岸铺展蔓延,完全根据局部利益和个人所需随意而生,正如霉菌。这么多房子,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你的屋檐压在我的房顶上,我的檀子搭上你的墙,相互制约,钩心斗角。层层相套的庭院意味着森严的等级,那些宽窄不一曲折迂回的幽暗街巷,恰似人们复杂阴郁的内心。永镇匍匐在凡俗的市井生活中,连树都缺乏英雄气质,搭眼一看,镇上看不见气宇轩昂的苍松翠柏,绝大部分是随遇而安的榆树、槐树,甚至苟且偷生的墙头草和瓦屋莲。而得天独厚的却是一手遮天的黄桷树,在这种歪歪扭扭不成栋梁的树下生息,哪里还谈得上信念和理想?连猪和鹅都在街上走了,人还有什么尊严?登高远眺,全镇都是鱼背一样黑森森的屋顶,如何成为光照寰宇的一盏明灯?要过一种真正的人生,要对人类做出贡献,必须首先解放自己,必须采取彻底的措施。面对一张白纸,才好描绘人间乐园。
与文章相比,欧阳江山发言的用语自然要通俗生动一些,他甚至还使用了也许是头天晚上刚刚学来的本地俗语。那一天小雨间阴,天色灰暗,红布横幅和彩旗都显得刺目。台上的人进进退退,对着话筒又挥手又握拳。架在湿树干上的高音喇叭于是就呱呱地喊,发出一些忽强忽弱、半懂不懂的外乡口音,其中夹杂着似像非像的本地方言。这一切非但不能使人感到亲切,反而令人觉得怪异。人们开头一阵一阵发笑,笑口音,笑动作,后来他们不再笑了,因为那些方言的含意他们是充分理解的,因为这个人自信狂热毫不退缩的态度令人不安。人们开始静下来。台下的集市里,坐着上千名听众,能听懂的人们渐渐皱起眉头。本来,他们活得尚好,就像在国画中一样,而此刻却有一种活了半辈子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杂草或虫子的感觉。听不懂的人虽然仍然不懂,但从他人的反应上很快揣度到了事态严重,不由抿紧了嘴唇。戏台上的干部也面面相觑,他们发觉欧阳江山的说法与头天晚上有相当大的出入。头天晚上,天堂归天堂,永镇并没有一钱不值。而现在,他们觉得受了骗,渐渐义愤填膺。欧阳江山的发言终于完了,他坐了下来。台上台下一片缄默,人人都在回味。突然,人们恍然大悟:什么人间乐园,什么彻底措施,这个人的意思原来就是……原来就是要把永镇夷为平地啊!愤怒,更多的是失望慑住了他们。人群先是嘈嘈切切,接着是这里那里发出试探性的嘘声。嘘声响成一片,很快又变成了乱糟糟的哄喊。这时候,欧阳江山侧身做了个手势,似乎是要求镇长表态。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充满期待。老镇长犹疑片刻,终于忍无可忍,愤然抓起茶杯,脚步重重地走下戏台。与此同时,他的茶杯盖子从桌上滚到地下,啪哒一声摔碎了。
这个动作,以及这声脆响,恰如古代酒宴上那些诱杀者的号令,立刻把会场上的听众变成了暴民。如今,那些参与此事的人回想起来,觉得难以置信,但当时情况就是如此。这就是著名的“茶杯动乱”。骚乱持续了两分钟,也许不到两分钟,突然停止了。许多人张着嘴怔怔地站着,一些人手中还攥着瓦片。他们与其说是被欧阳江山的鲜血,还不如说是被他的气度所慑服。在砖瓦横飞一片混乱中,欧阳江山一直僵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连头也不偏。按后来的说法,他是不屑于躲闪,“在危险面前,欧阳江山同志冷静沉着,临阵不乱,他那大无畏的气概,使落后势力心惊胆寒”。一道红线从他的额头忽快忽慢地来到嘴角,远远看去,仿佛头部从上到下渐渐张开一道裂口。血流在他脸上滞留了一瞬,又淅淅沥沥滴到桌上,人群就是在那一时刻哄然崩散的。
就欧阳江山而言,摆在永镇人面前的道路是很清楚的,且天经地义,不容置疑。他认为自己已经高瞻远瞩地指出了通往幸福乐园的方向,而得到的回应却是这般情形,这出乎他的意料,使他难以理解。他十指交叉,低头无语,像是在研究桌上的血迹。刚刚从闪避处走出来的先遣队员们面色羞愧,远远围成半圈,但谁也不敢靠前。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这时才得到机会),摇摇摆摆,踏着满地碎砖烂瓦,穿过空空的会场来到台下,朝台上扔出一小块碎砖。台子对他来说是太高了,砖块碰到台边落回地上。他拾起碎砖又扔了一次,还是没有成功。当他第三次扬起手臂时,欧阳江山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这一眼之毒,足以致残”。男孩的手臂僵在空中,仿佛一个定格,这样僵持了几秒钟,碎砖滚进了袖筒。孩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一个妇女猫着腰冲过来(仿佛冲过两军间的开阔地),一把把他抱走了——当年的孩子根据他母亲的回忆这样回忆道。
那天晚上,队员们睡得很晚,大家提心吊胆,轻言细语,不时看看东厢房。整个下午,欧阳江山一直沉默不言,晚饭后就独自回房去了。整整一晚上,他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无声无息,只有昏暗的灯光透出细密的窗棂。等到十二点,仍然没有动静,长途跋涉加上连续作战,大家实在熬不住了,陆续倒头睡去。午夜既过,警卫员小吴出门小解,看见露水已经起了。浓重的夜色填满了方方正正的庭院,黑中之黑是鼓凸的假山。他睡眼惺忪,趿拉着鞋穿过院子到厕所去了。上完厕所回来,他反身关门,一刹那间觉得院子里有什么异样,钻进被子时,他突然反应过来——花园里矗立的假山比他出门时看见的少了一个。那是个孑立的人影,在他进厕所时走掉了。黑影那么高,毫无疑问,一定是欧阳江山——虽然知道是欧阳江山,他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次日上午,先遣队撤出了镇政府。一说是下午,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