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雪也渐无,日光升起,我在门前默默坐了许久。昨夜的一场嬉戏玩闹,仿佛梦一样,离我远去,只余回味。过去的尽管动人,却总归逝去了,我终归要回到平常的日子。此时此刻,才是最为真实,也是我可以紧紧抓住的,我不能任凭回忆肆意蔓延,我还有许许多多要去完成的,在等着我。还有人,在等着我回来。
将昨夜的一片狼藉收拾齐整,又洒扫了一番,我抓了一把蜜饯,暂且充饥,这才动身回家。
天色变换无常,人的心境也因此瞬息万变。雨天漫漫,总让人思绪飘扬;日光暖暖,又令人心情大好。白雪皑皑,我独自沿着上林苑,披着一身灰色斗篷,这是去年顾灵送给我的,我难得穿几次。一个人,一盏灯,一条长长的甬道,在深红色的天际中作一飘渺行者,心里既觉悲壮又感潇洒,从容不迫,怡然自得,我爱这醉人的宁谧,我爱此时此刻。
奇怪?怎么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天不大亮,大家都早早起床在院子里说笑,相约一起出发。今天这是怎么了?难得皇上仁厚,天下同乐,难不成新年第一天就将这闲暇都耗在床上?真是不像话!好歹出来个人,大过年的!
正纳闷,却见荣姐姐面色凝重的出门来。“荣姐姐!”她行色匆匆,若不是我抓着她,只怕她径自走了。“怎么了,这么慌张?”
“王,王妈妈病了,”
“什!什么!昨天夜里还好好的!”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昨夜明明还说好等我回来,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不可能!
“摔了一跤,我先去奚宫局取些药来,你别太担心,好生调理会好起来的。”我一句也来不及听,只一慌张撒腿往屋里跑。“东西掉了!”
只见一团人,围得水泄不通。敬亭,玉珠还有苏苏早就哭成泪人,母亲和西宁守在床前,一言不发。
“王妈妈?”我趴在床边,她的脸色是雪一般的苍白,眼神涣散,嘴张得很大喃喃自语,我接连叫了几声,她毫无半点回应。
“别叫了,已经神智不清了。”母亲淡淡地说,“也许这对她,是最好的归宿。”
我的身心一凉,今昔不比昨日,转眼间就是天上地下。
“只怕撑不了几日了!”说罢,敬亭一行人又哇哇大哭起来。
“去把这些药煎了。”不久,荣姐姐回来了,吩咐了一番,敬亭领命跑了出去,其余的也都跟着出了房门。
这个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破旧的陈年床褥上,一辈子任人使唤听人吩咐,卑躬屈膝的活着,活着,用尽一生心,活了满满的一辈子,却只能得到这样的生活。而今,在举国欢声的新年之夜,在本该享用年华的岁月中,她一天天一年年,耗尽了力气和心思之后,却只能在这里,度过仅存的余生,一无所有的死去,连同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慌,对一生积蓄的回首盼望,一丝不剩地离开,这个冰冷无情的世间。
“她是倾慕先皇自愿入宫的。”荣姐姐开口,望着王妈妈,“可惜,论大气,不及长孙皇后,论才华,不及武皇后,论贤惠,不及徐慧妃。”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默默地听着。
“与无数宫女一样,资质算不上惊人,容貌也称不上美艳,家世更算不了显赫,”她忽而笑了,“只是平凡的一员,就像我一样。”
良久,又补了一句,“空有一腔热情,付与一生流水。”
“荣姐姐的一腔热情所托何处?”我随口问。
“我没有什么热情,我只不过是无奈之举。”她转过来看着我,“你,顾灵,还有很多人,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顾灵出身名门,文采斐然名噪一时,可即便是这样的天资,在宫里也受了不少罪。而你,昨日一过,你算算也有十一岁了,却能够八面玲珑,一帆风顺。我知道你与一般孩子不同,处事为人都比别人要谨慎许多,诗词歌赋更是宫里头屈指可数。我不知道你为何藏拙守愚,可总比锋芒毕露要稳妥得多。你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是什么心思?”
她竟然问到这个地步,这是始料未及的,一向只有顾姐姐一针见血,荣姐姐从来都是话不多说。“我并没有什么心思,只是从小在这里长大,见到的人遇到的事都让人不得不三思而后行。我既不愿意惹下祸端,也无能力多管闲事,所以说话做事不得不多下功夫,至少,也算是对我娘的一点报答。与其祸从口出,倒不如惜字如金。果真说有什么心思的话,”我坚定地看着王妈妈,“有朝一日执掌大局,这是我的心思,即使身为宫婢。”
她大吃一惊,“当真?这可不是儿戏?顾灵知道你的心思?”
这本是顾姐姐的心思,她一心想为家父洗清冤屈,为天下寒士一扫荆棘,我不过是感同身受锦上添花的心意罢了。至于如何步步为营,恐怕早前的一切已经只欠东风了。不知为何,我竟突然想起李贤,难道我已经私下里将他作日后前行的力量?难道我的心已经冰冷得如此不堪?难道,我对他,只有设计和利用而无其他?我被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害怕,也心里难受得拧紧,不知是恶心,还是愧疚。只想赶紧除去这可怕的思绪。
她一脸惶恐地寻求解释,我不愿让她担心,于是笑道,“我是说如果有的话,其实我哪有什么心思,只不过希望我们都相安无事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孩子话!”她大松一口气,嗔怪道,“你可把我吓坏了!”
“好了,不说这些无趣的事。我这里有件事正要向你请教。”
她点点头,“什么事?”
“一个人出现胸闷气喘,咳嗽带血的症状,且形神消瘦,这是什么病?”早就见太子咳嗽不止,时常还捂胸舒气,夜里更是时常逗留读书至深夜,只怕是身体欠佳。
“看这症状挺严重的,只怕是伤肺了。至于是什么病,我没有见过。平日里看的左不过是伤风感冒,这么大的病症恐怕还得问问司药女官。”她补了一句,关心道,“是谁病了?”
“没有人病了,只不过我学着你看了些医书,有些不懂。所以问你一下。”病得严重,为何不说?想必太子心中自有打算。
荣姐姐安心了,便吩咐我去歇歇,“你昨儿守了一夜,早就累了,先去睡一觉再来。”方才进门惊慌不已,如今安静下来确实犯困了,我于是答应着出去,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