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活着》那篇文章的发表已有些日子了。应该说,那段生活的经验已凝成一种固定的东西,感觉就像旅程,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某一地停留太久。尘土不断地逃离着,隐在被加厚的岁月深处。然而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从中逃离出来,因为那种感觉已渗人我记忆中,不停地穿行在树叶和风中的时光依旧,而我只能再次面对它。
《活着》那篇文章发表的当天下午,一个朋友赶来看我,她是读完那篇文章之后赶来的。她说:“你在文章中写到:‘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整个下午,她坐在我面前,不断叙述着,呈现在我目光中的是她鸟一般扬起又落下的话语和一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让我感动。那双眼睛在那一时刻所呈现的爱和关怀让我感动。我已经很少在文章中使用“爱和感动”这样的词了。我拼命抑制住在那一时刻湿润起来的眼睛,希望我能永远记住那双明亮的眼睛。
一位参加追悼会回来的朋友打电话来说,那位死者在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肯定没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了,哪怕有一条也不会走上绝路。当他注视着在哀乐中不停被放大的躯体时,他想到的是《活着》中的一句:“人到底被谁遗弃在这里,遗弃了多远,以至于他们不可能再回来。”
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不太愿意认识陌生人了,认识的就已经是认识了,不认识的我也不太愿意认识了。我想认识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要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作为支撑,才能使自己不至于对世界过分失望。有时,我想让我去认识一本新书,一把叫做“巧媳妇”牌子的拖把或一支新农村钢笔,我可能会更轻松些。
然而,在这座城市里,我们却不停地在认识人。一个下午,在电话里,我又听到那在轰轰的机器中间变得很粗重很洪亮的声音。那些声音和我谈的居然是文学。他们交换着说,我听;或只是我说,他们交换着听。他们不断地叙述着,并渴望证实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的还会有人坐在夜的深处思索活着的意义?
我深深地感谢他们,正因为有了这些人,我才能彻悟自己存在和写作的意义。一个人的一生很快,一条生命消逝得很快。谁能告诉我们,他们都曾存在过。这持续不断消失的是什么?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令我们痛苦无奈的东西,那只有一点,就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和对生命消失的无能为力,那么我能否问上一句,是否每一条生命皆有定数?
在起伏的山岭中,车开足马力向几百公里外的城市驶去。那座城市和我们姐弟唯一的联系就是一所医院,那里有病重垂危的父亲和陪伴他的我们的母亲。整个旅程异常漫长,窗外的大地上漫无边际地覆盖着铺天盖地的暮色。我的心不断地沉下去,又不断地挣扎起来。车在向黑暗的旅程尽头驶近,当看到遥远的城市隐约明灭的灯火时,一位伯伯从车座上转过身,叫着我的小名,就像父亲平时叫我那样:“丫头,你父亲……”我看见他的嘴唇动着,可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一切都发生了,在汪洋大海的另一端,很渺茫也很空虚。
麻木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后来我看见自己像一张纸的影子被风吹着,慢慢瘫下去,倒在地上。我的心无边无底地沉下去,原本从生命的缝隙里渗透的一点点希望就这样暗淡下去了。一种迷茫而绝望的情绪彻底吞噬了我。
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城市里来,这个城市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脸紧紧贴在车窗边。我觉得自己似乎要号啕大哭起来,心被揪得缩成了一团,我甚至承受不了这种紧缩、纠缠、撕裂,我必须把我的心抠出来。一时间,我却无泪。我竟无泪?我以为自己在大叫大喊,在对什么使劲用力地伸出拳头,然而没有,许久许久以后,我才发现泪水正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们每个人都是通过爱与被爱与身外的世界同存在的,因此,有很多人对我们个人很重要。当我们被拋入这个世界的一刻,我们就在预演死亡,预演和爱着的人生离死别。那么,是不是我们就必须接受这个世界安排和提供给我们的一切?我知道我将面临的是生命的脆弱,而我愿意在体验生命的弱小无助、痛苦战栗以及虚无的恐惧中彻悟生命更有意义的另一面,因为生命只有一次,而这一次只属于我们自己,那么就必须由我们自己来承担。
当那些闪亮或暗淡的时光在我们之间穿行的时候,定然是要求——挺住就是一切。我一直不太想用这句话,但到底还是写了下来。感激那位叫里尔克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