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的胆大是用他的胆小比衬出来的,他的无畏是用他的怯惧相形而生的。在“三碗不过冈”酒店,店家是明白人,武松是糊涂人,明白人不卖给糊涂人酒喝,糊涂人偏要明白人卖给他,糊涂人无知而无畏,明白人向来害怕糊涂人,争争吵吵间,武松已灌下十五大碗酒,超出规定五倍,又干掉四斤牛肉。此时,明白人索性把话挑明了:景阳冈上有老虎。喝了这么多酒,武松在真糊涂时,又异常地明白,越明白,越糊涂。他说,我从小在景阳冈上走过一二十遭,从没听说过有老虎。店家把官司榜文拿给他看,他越明白了,说是店家编谎吓他,骗他住店,好半夜图财害命。走出四五里地,见大树上明明白白有老虎吃人的告示,他不仅明白了,且心明眼亮,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歇宿。我却怕甚鸟!”再走出一段路,等见了印信榜文,方信真的有虎。作者过人的高明显示了,他写道,武松“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先前,武松是糊涂的胆大,后来,真的明白了,他害怕了。从此,作者随武松的脚步一路高明下来,越写越高明。刚生出退缩之念,武松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他刚才与店家的话说得太硬了,太英雄了,再回去服软,面子上下不来。不是为民除害而身涉险地,也不为实践某种既成的道德理念,仅是为了个人面子,这才是真的英雄,活的英雄,生动的英雄,可亲可爱的英雄。作者又写道,武松“存想了一回”。替武松想想,在这荒山野岭下,举目一人,酒意浓重,向前,猛虎当道,性命堪虑,回头,一眼便看见店家脸上那得意洋洋的坏笑耻笑,他确实得好好“存想”一回了。是要性命,还是要面子,要尊严?这是一个问题。真英雄的面子尊严是高于生命的。这时,真英雄横空出世了:
“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糊涂人彻底明白了,此时,是真明白,这就叫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丢了性命无甚要紧,不可丢了面子和尊严。
武松在有老虎出没的景阳冈上睡觉,作者交代得明白,是一种糊涂的胆大,并非艺高人胆大。酒气上涌,他实在控制不住了,若是内心明白,还这样做,那不是英雄,顶多算个二杆子。老虎刚来,武松是常人,啊呀一声叫,闪在青石边,吃这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惊吓过后,英雄与常人之界线就划开了。当他躲过老虎夺命三招时,已够得上英雄标准了,折断哨棒,老虎性发,呼嘯扑来,此时,武松将手中半截哨棒撇掉,赤手空拳迎战,他已由英雄上升为大英雄。一顿拳脚打死了猛虎,在日常经验中太过离谱,为使英雄日常化一些,作者把精神用到了后面。老虎明明死了,“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撅又打了一回”。为何这等情形,后怕也。这是英雄之怕。又写道,武松要把死虎拖下冈去,死虎纹丝不动,原来他已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老虎力尽而死,武松用完了气力,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本事在伯仲间,胜之者武,败者犹荣,这便是文章高手写出的高手人物。就本节而言,施耐庵之绝顶高妙之笔还在后面,人往往赞叹了打虎情节的精彩绝伦,而忽视了打虎后的照应妙笔。酒后体虚,又吃惊吓,又使尽了全身气力,武松“一步步捱下冈子来”,恶战获胜后的疲惫,或是失败后的沮丧,都会是这种步伐。走出半里路,猛地枯草丛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啊呀!我今番罢了!”这一声惊叫,这一声绝望地哀叹,模范地完成了一台好戏的谢幕,使得一个大英雄的成名作完美无缺。
当然,这是两个披着虎皮专门对付被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的猎户。话说回来,假使不写这一场虚惊,武松只可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真的成了天人神人了,等于把人间英雄赶出人间了;再设想一种写法,假使武松又见两只猛虎出现眼前,不但不惧,反而挺身向前,或打或不打,或输或赢,武松立即便会成为一个虚假的、靠不住的、作者生造出来的人物。无所畏惧,是英雄本色,知所畏惧,同样是英雄本色,而且,是大英雄本色。
同是《水浒传》,作者还写过李逵杀虎,并且连毙四虎。武松只打死一只虎,打了老半天,李逵却是脚不离地便大功告成,而在接受者那里,被津津乐道者是武松打虎,佩服得五体投地者乃打虎武松,何也?武松打虎是遭遇战,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是害怕了的,无奈,只得不怕,于绝境中求胜;李逵杀虎是不知害怕的,他是挟怒找上虎窝为母报仇的,他与老虎没闪面,四只老虎在不知对手为谁时,已命丧刀下。从小说人物而言,李逵有了江州独自面对千军万马也敢大剌剌杀人放火之豪举,今后做出什么离奇的事,是尽在情理中的。对于李逵,成名作已有了,这不过是花絮,是顺手为之的小插曲,是锦上添花;对于武松,却是主打,是奠基江湖事业的开山作、成名作。这便是武松打死一虎,作者极尽铺排,而李逵连杀四虎,却被轻描淡写的高明处。
金圣叹在本回回首有一连串的批语,还有一连串的夹批,可谓句句中肯,字字诛心,推他为《水浒传》第一看客,诚非虚美也。试抄录几段以共赏:
“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笔墨之能,于斯竭矣。”
“前有武松打虎,此又有李逵杀虎,看他一样题目,写出两样文字,曾无一笔相近,岂非异才。”
“写武松打虎纯是精细,写李逵杀虎纯是大胆,如虎未归洞,钻入洞内,虎在洞外,赶出洞来,都是武松不肯做之事。”
“武松文中一扑一掀一剪都躲过,是写大智景人让一步法。今写李逵不然,虎更耐不得,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家便出全力相搏,更无一毫算计,纯乎不是武松,妙极。”
其实两人与老虎都算是劈面相逢,李逵之大胆,之“敢”,武松之害怕,之“不敢”,一个真人,一个天人,倒让老虎们分出来了。
大侠武松,以拳击猛虎为其侠业之开端,着实令人意外,又以杀嫂报兄继之,意外之外又添意外。斗杀西门庆,与杀嫂报兄为同一事件之延伸,仍属意外。可细究起来,此等意外,均不意外。老虎伤人无数,道路为之断绝,众猎户屡遭官府催逼,苦不堪命,武松无意中为其解脱苦难,属侠之本分。侠有自觉之侠,有机遇之侠,武松侠肝义胆早已备足,机遇到来,行动自然而然。至于私仇私报,其私仇仍是公仇,潘金莲勾结奸夫,谋杀亲夫,此乃人神共愤之公仇,而西门庆又是一方恶霸,又与官府相表里,非侠以特殊手段除灭之,则无以求得社会公正。只不过,他们犯在武松手里罢了。以武松处世为人之肝胆,受害者即便不是他哥,他也会这么做的,这在施恩与蒋门神的冲突中得到了验证。
金圣叹说武松是天人,并非爱之甚,敬之深,而信口夸赞。其武艺手段如何,一百零八人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的互相交过手,有的从未交过手,也不好说谁一定比谁高。身为侠,有的侠,侠在手,有侠手,可以行侠事,有的则侠在心,手不能缚鸡,心却侠行天下。而武松,侠心侠手皆备,真正一个视天下无物者。李逵被人抓住,尚要编谎谋求脱逃,鲁达犯事,还要虚张声势诓人,武松则半点没有。到了孟州牢房,正在人屋檐下的光景,差拨来问他索好处,武松张口就噎了人家一个半死:“你倒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的奈何我?没地里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差拨大怒而去后,狱友警告他惹麻烦了,武松说:“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身被关住了,心却在自由的天地里徜徉。按定例,新来的犯人是要打一百杀威棒的,多少好汉就死在棒下,武松知道其中的利害,但他却对行刑者豪迈地说:“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驮。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行刑人都笑了。他们笑什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犯人。也难怪,他们见过的都是凡骨肉胎,都是假好汉、真强盗,而武松是天人,是真好汉,虽名列罪籍,他却不把自个当罪人看,相反,给他行刑的人,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罪人。所以,他又说:“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
施恩来了,管营要给武松留人情,给他递话说:“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只要像林冲等好汉那样随便编一桩病,便可好汉不吃眼前亏了。但武松是真的好汉,好汉是不在乎吃亏的。他说:“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再次启发他的觉悟,有人悄悄给他授计,他却叫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勾肠债,几时得了!”
武松每这样叫一次,与此相配合的,都是行刑人员的笑。他们笑什么?老子说,下士闻道,大笑之。笑人的是下士,被笑者是上士,自古如此。人生而平等,这是在神面前,离开神,人向来是要分出三六九等的,不是别人在分,是自己以自己的言行修为给自己找位置。管犯人的没有征服犯人,却被犯人征服为犯人了。武松为何要这样做?他先前打了人,并未打死,却吓得逃难一年多,为何突然又如此英雄了?原来,现如今的武松已比不得从前。从前,他不过是一个武艺在身的愤青,说话做事用不着刻意掂量轻重,现在,他已是名震江湖的打虎英雄了,让他再为区区一百杀威棒向人卑辞下礼,死在他拳脚下的老虎都会感到没面子的。你看当施恩担心他身体未复原时,他说的那话:“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为了证明他的此言非虚,你看他当众举起巨石时的那种气概,都足以表明:景阳冈打虎,铸就了他牢不可破的英雄情结。从此后,武松便要将英雄做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