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间第一阔绰人
施耐庵是写小说高手,金圣叹是读小说高手,有这样高水平的写手是读者之大幸,有这样高水平的读者——哪怕只有个——便足令写手不亏、不冤、不朽。为了这样一位读者,写手为之青灯黄卷,为之呕血十斗,为之冻馁交加,为之赌尽人生,也是一件天地间幸事、快事。什么叫珠联璧合,此之谓也。空话少说,我们且看金圣叹是用怎样的眼光去读梁山首领宋江的:
“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
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宋江何如人明陈洪绶绘《水许》叶子之鲁达也?曰:歹人也。曰:阮小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吴用何如人也?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荣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卢俊义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钝人也。《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以众人比照宋江,以宋江和众人联合比照武松,区区一字之评,把每位英雄好汉的品貌、心灵、价值取向,还有优缺点都勾勒出来了,唯有对宋江前后用了十个字的评语,分别是狭、甘、驳、歹、厌、假、呆、俗、小、钝。十个字,十种面目,十种品格,十种价值,作者没明说,但已经告诉大家,宋江不是真英雄。真英维者真本色,一字之评足够了,而宋江却要浪费十个字,其面目的多重性,其品行是或然性,其价值观的多向性,成为他将梁山事业引向了歧途,将一个个侠义之士、独行之匪,导向了他们的对立面的怀抱。宋江的事暂且按下不表,我们且循着金圣叹的一字操行评语,认识一下几位侠义英雄的别样风采吧。
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在汉语中,“阔”字的意思主要有两种,一是广阔、辽阔,多用于指称面积广阔,视野高远;一是阔绰、阔气,多用于指称有钱人出手大方,挥金如土。其实,“阔”字在实际运用中,并不全是实指某种事物、某种现象的真相,更多的是在场者的一种主观感受。比如,一个足球场的空地,也可对心胸开阔者带来无边无际的视觉感受;身无分文者因其举止大方潇洒,也不会给人造成囊中羞涩的局促感。相反一个常怀戚戚如豆的人,即使将他搁在西伯利亚,他能看见的仍是脚下三尺之地,而有些富可敌国之人,说话做事却毫无通脱感,总是扣扣索索的,显的比真正的穷人还穷。把“阔”字用在鲁达身上,以上两种意思都是有的;心里阔绰,出手阔绰。鲁达一出场,便给人一种阔绰感。九纹龙史进在渭州一家茶坊里向茶博士打听他师父王进的下落,“只见一大汉,大踏步竟入,走进茶坊里来”。个头大,长的阔绰;进茶馆品茶,这是斯文休闲的去处,他却“大踏步竟入”,来得阔绰。如此阔绰人,却来到了摇头晃脑浅酌慢饮之地。从好汉史进眼中看去,他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满脸络腮胡,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这种外形阔绰的人是不适合小口品茶的,大碗喝酒倒是协调的。果然,与史进三言两语交谈后,都是好汉中人,志趣相投,便去寻酒馆了。在街上碰上打虎将李忠,武艺耍完,正在端上盘子讨赏钱,他是史进的师父,鲁达同意约上他三人一同去喝酒,李忠却要他稍等,他要收了钱再走,不能给人白耍把式呀。初次见面,鲁达便毫不客气地说:“谁耐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解释说他要靠这生活,“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同为好汉的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赔笑说:好急性的人。’”同为好汉,显然不在一个等次,李忠只认识到鲁达“性急”。这岂是一个性急了得,在鲁达看来,你既然同意一块去喝酒,那喝酒便是当务之急,等你把膏药卖了,钱收了,喝酒的兴致早就跑了。这便是名将帐下提辖官和耍枪棒卖膏药者胸怀境界之区别。
到了酒馆,再看鲁达之阔绰。酒保问打多少酒,鲁达问说打四角酒,又问吃什么饭,鲁达道:“问什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显然,回答打四角酒时,鲁达是耐了性子的。酒保该不该问,当然该问,这是职责所使,可在鲁达看来,他便是有眼不识英雄了。大英雄者,大海当酒,大地当碗,吞吐八荒,气并六合,你一个小小饭馆,能容得下多少东西?这是大阔人与店小二的区別。
三位豪侠正吃得来劲,喝得痛快,聊得有趣,金翠莲却不识趣,在隔壁哭哭啼啼,坏人酒肠。“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鲁达莫非是个恃强凌弱横蛮不讲理的兵痞?把金氏父女叫过来,问明情况后,再看鲁达那个阔绰:“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肮脏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此时,鲁达说出了一句让金圣叹赞不绝口的阔绰话,他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所谓的郑大官人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他可以当即出去打死,又回来继续喝酒的角色。要给金氏父女资助盘费了,鲁达身上只有五两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后,他向史进借,答应明天送还,史进从包裹里取出十两,又向李忠借,李忠只拿出二两来,鲁达说李忠:“也是个不爽利的人。”从语法上说,这句话是对史进和李忠的共同评价。他只给了金氏父女十五两银子,将二两银子丢还李忠。古人讲究交财共事,从掏钱这一个情景看,三人的境界高下立见,一个“丢还”,鲁达对李忠是如何的不屑。
当下让人劝住了,郑屠多活了一个晚上,鲁达多生了一个晚上的闷气:“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金圣叹批道:“写鲁达写出性情来。妙笔。”什么性情,金圣叹没说,其实,这就是真侠的性情,以他人的痛苦为自己的痛苦,对于不平能觉出不平来,面对不平又敢于不平,这便是鲁达心灵的阔绰。次日天色微明时,鲁达已来到金氏父女的住处,把他们送走后,他来给郑屠找茬了。鲁达给人找茬也找得阔绰,同是找茬寻衅,与街头混混判然有别。他是打着经略相公钧旨来找茬的。他走到肉摊前,先叫一声:“郑屠!”这一声便把郑屠叫慌了。伺候他坐下后,一张口便要十斤精肉臊子,还不要半点肥的在上头,还要郑屠亲自动手;又要十斤肥肉臊子,且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郑屠觉着不合适,开口一问,他便以相公钧旨的名义给堵回去了;还没完,他又要十斤寸金软骨,还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不干了,带笑说:“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到了这时,郑屠仍是带笑说,这类横恶之人,遭了如此消遣后,还肯给人带笑说话,可见对方的“阔绰”,早已名声在外了。其实,郑屠早看出来,鲁达是特地来消遣他的,他只不知道自己为甚得罪了这位阔绰太岁。鲁达要的就是他回嘴,无论回什么嘴,茬便找到了。可郑屠不能不说话呀,明知一张口就是茬,还得张,果然,“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肉雨”。
施耐庵实在太高明了,像这类情节,没有高超的想象力是写不出来的。鲁达打人是目的,要臊子只是欺负郑屠,郑屠的脾气无论多好,任务完成得多么完美,这顿打,竹定足要挨的。假如让鲁达风风火火赶来,动手就打人,无论把郑屠打成什么样子,都不解气。他是欺负了人的,当下让别人欺负他一回,让他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让郑屠黑水汗流切臊子,又把他切成的臊子丢在他脸上,像下肉雨一样,这种视觉效果,很好玩,是一种狂欢叙事,犹如电影《地道战》中,民兵从地道中一枪击中鬼子军官的屁股一样,打在任何部位,即使一枪打死,都没有打在屁股上令人大快朵颐。鲁达的恶作剧,作得也相当阔绰。
接下来,便是鲁达最阔绰的举动了,话说的阔绰:我身为关西五路廉访使,自称镇关西还差不多,你只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配叫镇关西!醋钵般的大拳头,在郑屠脸上,一拳,一拳,复一拳,打得阔绰,打出来的内容也阔绰,什么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什么彩帛铺,红的,黑的,绛的;什么全水陆道场,磐儿,钹儿,铙儿。味儿也有了,色儿也有了,声儿有了,这是古今中外说阔绰的一场斗殴。只有大侠打大恶,才可打出这种大场面,也只有大看客才配看这大场面。施耐庵无疑算得上大看客,躬逢其盛,又大手笔记下了,等待无缘现场的大看客与他同亨。金圣叹娟娟而来,这个江南痩弱文人,你可别小瞧他,雛手无缚鸡之力,眼界却高远无比,心胸却天地阔绰,鲁达打人的招式他全看见了,大看客施耐庵看到的,他全看到了,他也是一个大看客,他连容易被人忽略的鲁达打店小二的场面也一一看在眼里,他批道:“一路鲁达文中,皆用‘只一掌’,‘只一拳’,‘只一脚’,写鲁达阔绰,打人亦打得阔绰鲁达是要把阔绰进行到底的,才打了三拳,他发现郑屠没气了。在他的概念中,三拳怎么会打死人,何况是横霸强梁号称镇关西的郑屠?人确实让他打死了。此时,鲁达耍赖也耍得阔绰,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见郑屠的脸都变紫了,鲁达心里首先想的啥呢:“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为了把场面做得像一些,边走还边回头说:“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进茶馆是“大踏步”;去店里掩护金氏逃走,是“大踏步”;来状元桥找郑屠,是“径到”;与郑屠开打,是“拔步”在当街上;交上手,是“赶将人去”;打倒以后,是“再入一步”;打死了人,又是“大踏步”逃离现场;逃往外地,则是“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鲁达的一系列动作,真是阔绰得无以复加。作者意犹未尽,继续追踪鲁达的阔绰,在逃跑的路上,虽也与平常逃犯情形差不多,“东逃西奔,急急忙忙”,但作者用的却是阔绰之笔:“失群的孤雁,趁月夜独自贴天飞;漏网的活鱼,乘水势翻身冲浪跃。不分远近,岂顾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脚快有如临阵马。”孤雁贴天飞,活鱼冲浪跃,这哪里像逃难的样子,实在是一个终于摆脱了拘束获得自由的豪侠。
《水浒传》中,主要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名作,成名作一诞生,此后行走于江湖,碰上什么麻烦,或自己说出,或别人说出,便互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原来神交已久,都是名人,互相剪拂了,诸事迎刃而解,作者省却了多少叙事赘语,读者又省却了多少从前理解,跟定一个好汉,一路走下去,仿佛自个就是书中某个人物一般。兽达的成名作便是拳打镇关西,原来虽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自认为很有名,但名气并不大,大概名在圈内罢。你看他知道史进的名字,史进却不知道他,史进武功虽远逊于他,成名却早于他。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后,张贴于全国各通衢要道的海捕文书,便是发行量最大的广告招贴画。从古以来,中国人又好看热闹,又好传播小道消息,亲眼看见鲁达打人的人,加油添醋,把两个人的打架能说成宋辽夏三国会战的阵势;没在现场,但听过第一目击人叙述过的,又向外围转述,在转述过程中,自己不知不觉升格为第一目击者。以此类推,如石投水中,涟漪荡漾,层层展开。还有,事发现场在渭州,如有外州人士问起本州发生之著名事件,在外州人面前,则每个渭州人都毫无例外地自称为第一目击者,在叙事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便要采用第一人称全知叙事,以增强叙事的现场感,既方便了叙事本身,又维护了叙事的权威性。通缉令则建立了另外的一个个叙事圈,见到此令的人,成为一个个第三人称限制叙事者,“我”是“他”或鲁达事件的传播者,“我”虽不在第一现场,但“我”在第二现场,比起纯粹不在场者,仍然拥有绝对的叙事权威。
鲁达的声名系统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作者以创制人物成名作的叙事策略完成了一个个人物叙事。这种叙事策略的运作方式,便是西方后经典叙事学家所概括的叙事的不可靠性,即在事实与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行为,伦理与评价轴上的不可靠评价行为,以及在感知与理解轴上的不可靠阅读行为。这一叙事模式,可以简化为六种不可靠形式,即误报、误读、误评(或误认)、不充分报道、不充分读解、不充分认识。不仅小说的叙事过程是这样完成的,其实,一个个侠也是在信息不对称的认知条件下,人们根据一桩或一桩桩侠义事件,借助这六种不可靠形式,完成个体对侠的形象塑造,又以被完成的侠的形象作为样板,以此去完成尚未完成的侠。
鲁达三拳打死镇关西事件,虽是鲁达的出山之作,也是成名作。他的作品发表途径大略是这样的:斗殴现场的目击人是一种渠道,官府海捕文书是一种渠道,受益人金氏父女是一种渠道。有了这件成名作,鲁达此后的种种超乎常人理解能力的行为便容易理解了,作者不必顾虑其可靠性受到置疑,读者更不必质疑其中的可靠性,如有疑虑,只能反思自己的理解能力是否出现了故障。因为他是天下第一阔绰人,在他身上本应该发生种种阔绰行为,如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所遭遇的都是一桩桩阔绰事。尽管后面的这些事已经越出了侠的概念所能涵盖的语义范围,但他仍然是侠,因为他的成名作已经完成了他作为侠的认知框架。
二、世间第一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