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老师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人的某些情绪如同流行病,仿佛也是能传染的。一个人不高兴,嘴角拉下来,脸上的死肉堆下去,周围的人也会跟着不痛快,一个人在你身边小声唱“为了那心上人……”你也会不自主地跟着哼哼“睡呀嘛睡不着……”哈欠也是其中之一,先是睡意正浓的学生传染了先生,再是先生传染了尚未困顿的学生。
说实在的,我很为先生难过。学生坐着先生站着。学生趴着,先生想睡,没有骡子、马站着睡觉的本事,也只能看着。尤其是对政治老师。
在古罗马,有一种学名“占卜官”的人。每当遇到战争之类的大事情的时候,他们就去拣几块王八壳,用早上煮咖啡的火烤出裂纹来。说这种纹路形成的图案是神的旨意,把它解释给皇帝听。其实,他们心里既不信神,也不信自己的解释。但是却能一本正经,毫无表情,像是刚没了爹爹。
政治老师多少和这种占卜官有些渊源。和他们混熟了,课下闲聊的时候,我有时能听见他们说:“讲是我的任务,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信不信我管不着,只要你们考卷上答对了就行。”
外面很冷,间或一两抹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角。天气还很冷,暖气还没有停,窗户关得紧紧的,把迟迟不肯引退的冬天的后腿关在外面,只让那种能感觉到温暖而不觉燥热的阳光渗进来。这一切仿佛浓成一大团混沌的、稠稠的睡意,黏在周围,粘住眼皮,捆牢手脚。随着一呼一吸,淤进脑子,脖颈再也支持不住了,这一脑子沉沉的睡意,伏在了桌上……
课上睡觉,是极有趣味的一件事情:渐渐地,先生的声音趋于缥缈;渐渐地,先生的面孔趋于朦胧;渐渐地,只觉得有张嘴在不停地蠕动,大概是有个什么人在讲话,可就是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眼前的一团白雾越来越浓,越来越迷离,一支嫩红的水袖在雾里向我招摇……有十四岁上,胡填的一曲《渔歌子》为证:
讥文蛀,蔑天威,一抛千古烦与忧。
煮梅酒,论英雄,歌罢停樽诗就。
欢既笑,悲则啸,何惧世人口如刀。
乐满怀,书撇了,学堂春睡日高。
几个如“自由”、“民主”之类的大词砸进耳朵,顶得它空空的。我睁开眼睛,还是那副样子。政治老师在大声疾呼爱情的定义。
茹亚在看一本题目古怪的小说,大概一定很难懂。每个人都有值得别人佩服的地方,我想茹亚真是体力充沛,也不觉得累得慌。在此时此地看这么一种专治失眠的书,她还能支持得住,大概一定有神经衰弱。听有经验的人讲,诗歌、文章写得好的人都必须有这种可爱的毛病,如同名画家就应该蓬头垢面放荡不羁,不能囿于小节。转言之,有无神经衰弱可以看成有无文学天才的标准。
黄根在抄书。
孟寻还在睡觉。她好像在做梦,而且仿佛是好梦。她在笑。我很少见她笑,元旦以来就从没有。她笑得很甜,很淡,我说不清楚是种什么样子,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温柔”。虽然生理学家可以解释出哪几块肌肉的运动形成了笑容,但我还是惊诧于它的神秘。认定这简单的形式中溅起的情感,绝对不需要分析,甚至禁不住使劲地想,仿佛娇嫩的花瓣禁不住露珠。
人常常惊异于一些在生活中毫无用处的东西。譬如水面上的倒影,不能长粮食的峭壁,天空那种奇幻的颜色。还有破晓前,浸在苹果绿色的天边的金星。我总以为,一定有人把极纯极纯的红宝石熔成了液体,滴了一滴在水一样的天空里。
到底是神造人的时候参考了某种自己的秉性,还是人根据自己的这类特殊的情感虚构了神,我不知道。
但我现在很清楚,如果你没有坐到一个熟睡的、正做着好梦的女孩子身边,你永远无法体会温柔的全部含义。
几缕头发掠过孟寻睡得红红的面颊,滑落到嘴角。随势惺忪地卷起,构成很缓的弧线,花影、云痕、水涡一样地淤在那里,勾住那极甜极淡的笑。
在花的周围,能嗅到花香;在宝石面前,能看见光泽;在太阳下面,能觉得温暖;在女孩子那里,我总能感知到一种气氛。当她们聚在一起议论彼此的衣服;当她们用牙齿轻轻咬断缝完了衣服的丝线;当她们满心欢喜,俯下身子,看面前行步不稳的孩子;或像孟寻现在这样以她们特有的姿势甜睡的时候,我觉得这种气氛最浓郁,最纯正,最有一种……(虽然这种词让人用滥了,可在这里我还是觉得它最合适)“销魂”的韵调。
因为这种时候,她们最是她们自己,最没有矫饰,离我所熟知的男孩子的世界最遥远。
这种气氛是实在的。女孩子待在什么地方,这种气氛在她的周围就无处不在,甚至无须她自己意识到(也往往如此)。
就像物理学中的电场、磁场。按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正和他所坐的椅子一样实在。”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就像处于磁场中的小磁针,如果没有扳住磁针的手指一样的理智控制,它总要转到某一个位置。对它来说,就是想某一件事情,想某一个人。
这种气氛,这种场的定义、公式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这种场的场强起个名称,人们叫它:魅力。
孟寻让我体会到的气氛,像梧桐。
不要雨,不要风,不要很亮的月光。只要一个人,孤单单的一棵树,后面疏疏的一行灯,上面疏疏的几颗星星。
你会发现梧桐有股很淡的树香,这种香在很近的地方都不能嗅到。它仿佛一围圆环,浮动在树的周身一定距离的地方。你只有站在远处的灯光打给它的那抹浓长的树影里,才能很清楚地感到。
她这时候,醒了,因为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我没有避开,她也没有。我在想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她的瞳仁里有个“我”,这个“我”也应该有瞳仁,瞳仁里也会有个“她”,“她”的瞳仁不会有我……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有意思。
于是问她:“看什么看?”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她只是睁着眼睛,身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动。
“做什么好梦了?”
“睁眼又忘了。”
我转过头去,眼睛的余光告诉我,她没动。
外面很静,间或一两抹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顶。教室里很静,能听见幽微断续的鼾声。
“别看了。”脸上发烫,我发现自己忽然学会了生来就不知道的害臊,“我今天没洗脸,再看我就告诉老师去。”
“去呀,去告诉老师,说‘孟寻老看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把头低下去,眼睛阖上。很长的睫毛。
“看我的,我洗脸了。”她很薄的嘴唇,用只有我的眼睛才听得懂的语言说。脸红红的。
下课铃响了。响了很久,我才听到。
她出去像是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脸沉得厉害。小脸绷得很紧,让人担心,不留意的话会绷绽皮肉,绷出条口子。
大概上课那些疯话是梦的延继。现在才是真正的,对,睁着眼睛做梦,在英文里有个词汇,就叫“daydream”,直译: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