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再次来到岁云观,是在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
玲珑亭中空无一人,岁云不知所向,只有四壁悬挂的青竹细帘半卷半落,檐下的鸾铃在雨后新凉的风里轻轻晃出铃音。小梨站在亭子外望了一眼,便踩着红色的雨靴穿过竹林小径,径直往西南向的莲塘走去。岁云有时,也会去那里小坐,看看莲花,再画会儿画。
风里,正是莲香四散。
池上青莲丛丛,高过人头。圆叶轻晃,大珠小珠在其中摇来滚去,颗颗晶莹剔透。田田莲叶掩藏着一角飞檐,曲曲折折的水上浮桥隐在叶梗下,饱足了雨水的莲花带着花瓣尖上的薄红色,半开半合着低垂下了头。
一时浮光泛影,静美如斯。
「人妖师傅!」小梨在外面叫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她只好自己走上浮桥,一直走进莲花深处。水上小榭,岁云正撑着下巴倚在栏杆上看远处,几日不见似乎身形愈加清瘦,一袭青衫松松垮垮地披挂在身上,满头青丝亦尽数散落。一付意兴阑珊的样子。
小梨把上次借他的红油伞靠在墙角,然后踮高脚尖,双臂攀在栏杆上,学着他的样子望水面。「嗯?」良久,她眨了眨眼,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好奇的琥珀色大眼中只映出浮萍与莲叶的影子。
突然,她惊奇地咦了一声:「好可爱的鱼啊!」
「是啊,喜欢么?」意外地,岁云随口应了一句,垂眸看向人类女童,薄红色的唇边扬弯起微笑。「小梨,想知道关于它的故事么?」
在他身后,过堂风吹过,卷动书桌上的宣纸飞飞扬扬,幸好有石镇纸压住边角。
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清河的西南边陲小镇。那里的气候温暖湿润,终年有雨。
八月的一天。本该是最淫雨霏霏的时候,那日的天气却出奇得晴朗。
镇郊的周家大宅里传出少年清澈如泉水的声音,「胭脂鱼?」略带惊诧的语气。
「咽脂鱼。」检查完昏迷中老人的情况之后,千岁再次肯定地作出这样的结论。
「什么?」听完她的话,端着奉客的茶杯来到身后的少年手僵在半空。
「是咽脂鱼。」千岁再次说道。看来十五岁模样的清瘦少女,黑发丰密如水草,脸庞白皙到近乎透明,眼睛里隐隐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看来如此年轻,却已经是一名出色的魇师。她昨天刚刚抵达清河镇,是为除妖而来。
转身看着惊愕的少年——聘请她来的人,她又补充了一句,「吞咽的咽。」
「咽、咽脂?」汉字在大脑里组合成相应的名词。周绯脸色一变,倾身向前,满目急切:「等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千岁向旁边让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回答:「虽然被称作鱼,其实是一种可以寄生于人体的水虫。每年七月,水虫会跟随着体内远古血脉的指引,回到出生的故乡青衣江繁衍后代——这种生理时钟跟季节交替时准时迁移的鱼群非常相近,长相更是常常跟长江上游一种非常稀奇的胭脂鱼混淆。所以,虽然是虫妖,又被称为「咽脂鱼」。」
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么,这样的问题,周绯忌讳着面前的少女,所以没有问出口,因为那像是在质疑魇师存在的理由。需要确定的只是,千岁确实是能帮到他爷爷的。因此又问道:「千岁同学,你的意思是,有妖怪寄生在爷爷的身体里?」
千岁轻轻「嗯」了一声。
「那爷爷……」周绯忧虑地看着床上的祖父。
「普通人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妖怪血液带来的强大力量。你看这里。」千岁从被子底下抽出老人冰凉的左腕,苍白的手背上浮着一尾血红色的鱼形印记。印记底下,蜿蜒过血脉的地方,可以看出流淌在里面的血液是不同寻常的黑色。植物的绿色从鲜红印记里抽出,显得触目惊心。「这是咽脂鱼的标记。已经到了成熟末期。」
千岁的眉微皱。「看情况,应该不是妖怪直接寄生在人类体内。潜伏了这么久,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一枚虫卵吧。」
「虫卵?」周绯细心地发现她脸上掠过阴霾的神色,不由暗暗迷惑。「意思是爷爷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妖怪寄生,宿主体内也必须有合适的温床。」
「爷爷怎么会跟这种东西扯上关系……」周绯不信地问,饮食方面都是由他经手的。
千岁淡淡看了他一眼,「虫卵快要孵化。一旦孵化,只能剜骨剔肉,把虫妖的本体挖出来。」千岁如此解释着,转身在自己带来的背包里翻找着什么。「否则,等幼虫在他身体里苏醒过来,它为了觅食,会自己钻出来。」
「那是跟做医学手术一般?」周绯一惊,「爷爷年纪这么大了,身体承受不了这种痛苦!」
「所以得换另一种方法。」
「还有其它方法?」少年重新燃起希望。
「不过,也别抱太大的希望。」
「会有危险吗?」
「比起剜骨剔肉,这种方法相对保险。但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顿了顿,她的眼色黯然下来。「如果是姐姐……」她的声音太低太快,周绯没有听清。
千岁快速转身,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沉檀色样式古朴的木盒,封盒的青铜锁极尽精致之能事,镌刻着稠密的游鱼纹。捧着盒子,她的目光逡巡过屋内摆设,说道:「接下来我会设结界。请把人搬到地板中间。」
虽然是征询他的意见,但在得到任何许可的回答前,千岁已经扯开红线一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步子走得极慢,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
红线在地板上牵成第一个三角,周绯这时还莫名。
千岁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滴到红在线,丝绳如红蜡似融化滴断。她立即将线头线尾捻接上,打结处光润平滑,完整如浑然一体。正要继续牵下一个三角形,结成一个六芒星,看到他还呆愣在原地,眉尖皱了皱,目光瞟向床上的老人:「动作快点。」
搞不清楚她究竟想做什么的周绯胡乱应了一声,快步上前抱起祖父的身体,有些吃力地说道:「我、我要把他放哪里?」
「结界中心。」
千岁所指的地方,是两个三角图形重迭,错开六角,中间一出六边形空隙。红色丝线构成像旋涡一般的图形,印衬着青色雕花地砖,颜色尤其鲜明。
「是放在这里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等等!」她已经牵好了第二个三角,瞥到他即将踩到红在线的脚,徒手直接挡了上去。
周绯脚下一片柔软。他踩到了她的手背。鞋底只那么一滑,少女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便留下刺目的红印和灰渍。
「啊啊!对不起!」周绯急忙收回脚步,向来在女生中间很吃得开的他竟一时有些讷讷的。脸不由隐隐发烫。
千岁头也不抬,手移开覆住的那截红。
一线红光掠过。
「你踩着空地过来,注意别碰到它。它会疼的。」
……疼?周绯一望过去,它隐隐闪过红色微光。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用力眨了眨眼,它仍是原状。手上老人的身体有越来越沉重的趋势,他连忙照她的吩咐去做。
「现在,我需要几截明烛。」千岁接着说道。
「诶?」
「蜡烛。」
「好!我这就去拿。」周绯几步跳出红线转成的区域,往门外去了。不到半刻钟又折返,气喘吁吁地问:「你需要多少根,千岁同学?」
千岁正在抚摸被踩痛的手背,听到他的声音,迅速地将护腕的皮套子往掌根处拉了拉,回头道:「至少六根。」
「好!我明白了!」少年点点头。
屋内只剩下千岁和昏迷中的老人。
她端正跪坐在结界内,低眼认真地审视着他肤色枯槁的手腕上的游鱼纹——为什么这条鱼印记里会长出植物黑色的枝桠,这是她搞不明白的地方。这世上,拥有能和妖怪共生体质的,只有魇师。
这老人明明只是个普通人,怎么会……
「难道是幼虫寄生特有的症状么?还是说,是普通人类跟妖怪体质互相排斥的反应?」千岁低声喃喃。听着穿堂风自耳边吹过,她疲惫地阖了阖眼。在接到出任务的通知时,她为了尽快赶到清河镇,已经马不停蹄地奔波了十六个小时的车程。
穿堂风带来栀子舒爽的花香。四周安静。门外是草木森森的庭院,栀子繁密的枝叶下隐藏着从傍晚才开始鸣叫的夏虫。叶子在风里翻腾出簌簌的声响。
千岁倏然掀开眼帘——她刚才感觉到一束窥视的目光。
她向屋顶看去,一股寒意自她脚边,一丝一丝爬上她的背脊。
昏暗里,白色纸糊的顶棚中心装饰着一团硕大的花。定睛看去,是几只淡绿色眼睛以一只硕大的赤红眼球为中心攒成一簇——那似乎是一张面具一样的东西。自它周围伸出无数黑色的枝条,一直延伸到柱梁上,缠绕着,消失在黑暗里。
……在她走进来时,还没有那个图案的。
周绯提着一袋新买的蜡烛走在街上,满额大汗。
他刚从离家不远的便利店跑过去又跑回来——大概300米左右的路程,已经足够让从小体质偏弱不宜运动的他气喘吁吁。不管怎样,千岁的出现,祖父那神秘的昏迷病症终于有救这一点,让他着实是松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
说到祖父周也文的病,还要从一个月前发生的怪事开始说起。
七月中旬的时候,在城里念高中的他如往年一般,回到清河镇乡下的周家老宅,一直陪伴在年迈的祖父身边,渡过暑假。谁知,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早餐的时候,祖父总是睡眼惺忪地问他:「天亮了么,小绯?」
正在做早饭的周绯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望了一眼外面明亮的天光,心里虽然奇怪,但非常体贴地道:「爷爷,要是觉得累的话,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不、不对……」须白尽白的老人显得神不守舍,一边捂着眼睛,一边指着开关,语声虚弱地要求他把灯打开。
「诶?」少年对此手足无措。
天亮了么……天亮了么……总是重复问着那样的问题,每天每天,显出无比疲惫熬夜过甚的神情:天亮了么小绯?再后来的某个早上,向来有晨间散步习惯的祖父意外得再也没有醒来过。没有任何症兆的。
自小父母双亡,与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长大的周绯,急忙请来镇上最有名的老中医为昏迷的祖父诊病,谁知对方把完脉后连连摇头,面露愧色。送走老中医,周绯望着床上安详如沉睡却不再醒来的老人,又延请了西医上门,结果还是无能为力。周绯这下有些慌了神。
乡下地方流言蜚语传得最快。很快,镇上的人都在议论周绯祖父由几日前便开始昏迷不醒的事情。其中不乏善意的关心,但也有嚼舌好事的:
「刚出生,母亲就过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当年他父亲似乎也是这么一睡不醒了……」
「已经把父母克死了,难道这回还要……」
「听西城杨老中医说,跟当年他父亲昏迷不醒的时候一样,手腕上也有一只鱼印记。」
「根本就是家族的诅咒吧……」
众人压着极低音量的窃窃私语随风飘进周绯耳中,只能垂下眼帘微微苦笑。
捕捉到十七岁少年由街上走过去的身影,在背后长舌的镇民总是有那么些心虚,纷纷散了开去。这时有人在背后叫住了他:「周绯。」
闻言,周绯步子一顿,回过身来,不由一愣。叫住他的是个装束怪异从没见过的男人,整张脸几乎掩藏在黑斗蓬之下,只露出一双如兽类在夜里般发亮的瞳孔。
「令祖父手腕上有鱼印记?」
「是、是的。」迟疑了下,周绯答道。
「周也文?」
「你认识我爷爷?」对方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了周绯祖父的名字,直呼出来。周围的镇民来往,似乎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到那个向他搭讪的黑斗蓬男人。周绯暗暗一惊,态度语气也变得恭敬起来:「请问您是……」
「周家……」对方喃喃,双指夹着一封黄纸甩过来。「去找这个人。」
「嗯?」周绯莫名。
「魇师可以帮上你的忙。」
「哈啊?」周绯一怔。等他回过神来,黑斗蓬的背影已经淹没在人群里。
周绯回到家,打开黄纸,结果上面只有一些扭曲怪异的古体字。
「水魂相传」——他脑海中莫名出现这样一道苍老的声音。
半信半疑着,他将黄纸浸入清水中。几日后,同班同学千岁,出现在周宅门前,自称是一名魇师——他召唤来帮忙的魇师。
所谓魇师,依从他古书上得到的理解,大概是干着跟除妖师、驱魔师等差不多的工作,但因为人类的魇体质要求所限,每一万人中大概才会出现一个那样的人……更具体的信息,便不知道了。
令周绯惊讶的是,千岁,居然是魇师。在他印象中,她在班上向来独来独往,个性相当孤僻,存在感淡薄到即便是同班近半年的他也没有跟她说话超过二十句。
一边走,一边回想起那双清寒漆黑的眼睛,周绯悄悄叹了口气:真是个奇怪的女生。他又突然顿住脚步。「哎?那不是……」
周宅处于镇郊,一向人烟稀少,门前那条弯曲的清水河少有人来往。不知何时出现,披着黑斗蓬的身影站在河对面,远远地望着周家的朱红大门。
介绍他去找魇师的那个男人。
斗蓬的阴影下,他淡淡地抬起眼皮,往周绯这边看了一眼。周绯抬起手想向他打个招呼道谢,他直接转身走远了。真是奇怪的人啊……周绯再次叹了声,推门而入。
走进祖父的卧室时,少女魇师正仰着脖子专注地看屋顶。
「对不起千岁同学,让你久等了。因为家里的蜡烛不够,所以我特意跑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袋子递过去,「你看这些够吗?」
「那个东西……」千岁跪坐在地上的身体跟仰起的下巴几乎保持成直角的姿势。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多久了?周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啊,你说的是它……那是我们一族的族徽。」
「族徽?」千岁静默。「似乎是眼睛的形状。」
「眼睛?不对,是藤花。你看错了吧?一直都是藤花啊!」
「是眼睛。伪装成花朵的眼睛。」
闻言,少年侧目:伪装……她用了「伪装」这个词。不管他怎么看,那都是一朵花没错啊。
「开始吧。」清冷的声音唤回周绯远走的心神。千岁在六角的方位分别燃起蜡烛。
周绯站在一旁,「有什么我能帮忙的?」穿堂风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他连忙说:「需要我把门阖上吗,千岁同学?」
对方稍一颔首,「这样也好。」
花棱格子窗的木门阖上,室内光线变暗,气氛沉重下来。少女盘腿坐在老人的身侧,将自己的右手覆上他左腕处的鱼印记,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着摁在唇边,开始闭目默祷。
烛花在火焰里劈剥爆裂。
落日倾斜着投射进来的光线,偏垂着,渐渐下落,移近结界中央,轨迹的终点落在两人交迭的手上。
日…夜……九…十……
模糊不清的低喃从她唇间吐出,周绯只听出一些不能分辨的单字。跟寻常人说的话音很不一样,不应该是哪里的方言,似乎隐藏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
少年几乎屏气凝神,连一丝呼吸都不敢惊响。
「日有九日,夜有九夜……」少女的音量渐大,快速而急切地低喃着,气息有些凌乱。
随着千岁的手移开,他看到祖父手腕上的印记分明地游动起来,如一尾活鱼。
「啊……那个!」一声低呼噎在喉间,周绯紧紧捂住自己惹祸的嘴。
老人的身体出现了令人惊异的变化。虽然还是昏迷不醒,却并未显现出一丝哀老憔悴的迹象。渐渐,肤色转为白皙,脸庞丰润起来,银发褪色如墨。
千岁垂下手,睁开了眼睛,面色平静地看着地上的青年——年轻时的周也文,眉眼轮廓跟孙子周绯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返、返老……还童?!」周绯结巴起来。
「嘘……」千岁的食指挡在唇边,示意他噤声。「人类的声音会吓到它的。它快要出来了……」说着,冷漠的唇边竟浮出一丝淡浅的笑意。
在他手腕上,鱼尾轻曳,颜色更加靡丽,如胭脂色染。
伸进鱼身的绿色枝桠若隐若现,游鱼渐渐摆脱它们的束缚。一枚淡白色的卵「噗」一声,从人类肌肤里冒出头来。
椭圆体,两头尖尖的,橄榄般大小。
卵壳上已经有了裂缝,看来的确是快要孵化了。
虫卵慢慢往外挪。六角结界的红线在空气中上浮,闪着微微的红光,也在渐渐缩小。
「只要一离开人体,鱼线作成的结界便会立即化成网捕捉到它。」千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咽脂鱼」卵的样子。
这时屋梁上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从藻井上垂下来数十根绿色枝条,像是植物的触须一类的东西。
千岁站起身,「那是?」
「不、不知道。」周绯连连摇头。那只他一直以为是藤花的眼睛凸出成血红色的晶体球,突然有生命似转动起来,吓了他老大一跳:「千岁同学你快看!它动了!」
空气震了震。
正往上冒的虫卵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