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迦城主素喜奢华。
一来他身份尊贵,不仅是已经没落的贵霜王朝的后人,同时也是秽树城中第一首富。只是没想到,居然连小小稚子的退邪护法一事,也要操办得如佛会一般盛大,更胜戏场。
姿罗推开窗子,让屋里闷潮的味道飘出去。外面仍是雨下不停,淅淅沥沥。
那厢高僧诵唱经卷,这厢好戏将要开唱。
女童屈腿坐在圈椅中,指尖来回扫过腕上一溜的镯子,直把它们搅得叮叮当当。姿罗往药碗中倾注满尚带余温的鲜红液体,小心翼翼地呈至跟前。
「放着。」她头也不抬。
「小姐已经三个满月日没喝药了。」姿罗忍不住开口出声提醒。
「再取十斤金钏子来。」仍旧是不接受任何置疑的命令。
无奈,只得施礼:「是。」
天生体质的缘故,每逢满月之夜,小姐需要生饮人血,否则身体会被反噬。
她不知道小姐之前都是如何活下来的。这十年来,她们一路卖艺为生,从塞北唱到江南,又由江南唱到大漠。小姐写的话本子总是叫好又叫座,而她也因此名声大噪,吸引来不少男子。
天下无不好色之徒,是男人都想一亲芳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姿罗早已不是清白之身,残花败柳亦无可惜,便以一夜欢好与那些男人交换最新鲜的血液。然而到了秽树城之后,小姐便再也不肯让她这么做,也不肯再服药。
姿罗劝了又劝,她仍是不肯。
「不行!一喝血,体内的煞气虽然得以压制住,但额上的魇印便会浮现!」
小姐所说的魇印是一叶三瓣的莲华,昼则开放,夜则闭合。闭合时花骨滚圆,如天生而成的观音痣。
其实不仅是魇印,还有小姐的发色、小姐的瞳色也会发生变化。浅金发,碧色瞳,即便疾言厉色,也眉宇温柔得让人想落泪。
姿罗想,自己前生一定在哪里见过小姐。会是在哪里呢……姿罗连今世的自己都记不太起来了。
女童站在衣镜前,等待姿罗将一只只金钏子套上身:手臂,腕子,脖颈,脚踝……身上多了足足十斤的重量,人更矮了一截。
重新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扫一眼药碗中半凝固状的稠液,道:「喝与不喝,都是枉然。这付身体……仅凭这些已经无法满足了。」
身后侍立的姿罗立即意会,露出忧虑。「小姐的意思是说……」
冷厉的目光制止住她狂妄的揣度:「坐下!我给你上妆。」
戏台上,高悬的藻井垂下焚着的香塔,妖妍的波头摩挤满花樽,青衫闲雅的乐手们似天人穿过白茫云雾,一一坐定,移动泉水刚洗濯过的风流指尖,各自调弦,各自试音。
铜镜前,一只拈花手慢慢地绘一朵莲花。
腕上一只檀金的钏子悄悄倾斜,与邻近的相击:铃……
眼看一花三叶,莲华初成,竹帘外,一出折子戏在异域的楼台已然咿咿呀呀唱响。
唱得不是杜丽娘,也不是锁麟囊。
只听得,佛门中号称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当着诸天神佛,声色俱厉地质问:「女身垢秽,非是法器。云何能得无上菩提?汝不久得无上道,是事难信。云何尚不自惜?」
于一刹那,云髻峨峨的贵霜少女潸潸泪下。
此刻再没有佛陀亲赐法号的莲华色比丘尼,只有一个私心里爱慕佛陀的小女子,因自己所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日夜心怀惴惴,终至请返人间火宅。
一拜,佛陀不允。
二拜,佛陀不允。
三拜,佛陀默然。
弟子阿难会其意,出而问之,「莲华色比丘尼此番所为者何?」
惶惶顶礼佛足曰:「甘为卑贱身,长怀慕佛意。」
于一刹那,佛陀指尖的莲华颤抖着收拢了。夜摩天里的莲池,全是为爱殉葬的花朵,自八万由旬的空中徐徐飘落。
这折戏,便称「慕佛」。
是小姐亲手撰写的话本。明明已经听过几百回的旧戏,每一回总能又引出些感慨和眼泪。姿罗抬手欲拭,被人按住不动。
铃铃……拈花手捻着眉笔一转,飞速地掠过胭脂盒,将腥红的胭脂点在她面颊上。姿罗扭头望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身影。
金发碧瞳的异族女子,面纱轻薄,额心莲印如血,眼角一滴红泪悬定,垂垂欲坠,又似凝固了的笑意,又似浓稠到再也融化不开的哀伤。
那是谁的眼神?她么?那不是她自己了……
是即将开场的新戏文里那名少女。
「去吧!」拈花手贴在姿罗背心,一把用力推了出去。临了,森冷的警告送入耳中:「不许多管闲事。再造下杀孽,连我也保不了你!」
女子背影一僵,提起裙摆走了出去。
「慕佛」将要收场。
九天云烟收敛,莲华色比丘尼抛法身,堕凡尘,一了百了;佛陀坐在须弥山颠,万里浮云从此看不开。
「嘁!」
女童冷笑一声。不过是伽蓝一场夜雨两处心事,后人揣测编排后,堂而皇之登上大堂。而下一出要演的是……
拈花手在窗台捏起一枚菩提的落实,朝轮圆具足的坛城淡淡一笑,「少了观众,那怎么成呢?」
低语随风化入『金刚经』盛大的梵唱。
彼时,难华上师似有所觉,于一众阖目诵经的僧侣之中睁开双眼,往曼荼罗隔壁的戏楼望去。
铃铃铃铃铃铃……
姿罗扮的异族姬人舒展裙带,迎风而来。每一次的踏步都使随身佩带的檀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传说,在砂漠上流传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总在满月的晚上唱起。
传说,歌谣里描述了只能存在诗经里的好女,让平庸的世人一见倾城念念不忘。
少顷。
吹笛、击罄、弹琵琶!
哈甫、羯鼓、竖箜篌!
齐奏起来!
传说,在砂漠里的某个边地小镇,有传承了千年的家族。
他们的后人天生拥有不俗的容貌,成年后身体会渐趋轻盈,最后衣裙轻软巾带飘长地遨翔于云间,成为名符其实的人间天女。
于是小镇上的人又将她们称为天女遗族,为她们凿洞为窟雕石立像,顶礼膜拜。
天女足尖交叉,旋转蹬踢!
中繁鼓,入华裀!
又似胡旋舞,又似柘枝舞,华美的衣裙如额心的莲花,同样的妖娆,同样的开合有度。
可是有一日,游方的佛师偶然来到这里。他惊恐地责难她们是世乱的源头,天女不是天女,而是妖怪的宿主。当美丽变成一种罪孽,传说也开始逝亡。
于是逃,只能逃……
降魔杵!降的什么魔?
****空的心魔。
化缘钵!化的什么缘?
生生不断的尘缘。
舞袖低垂,善缘孽缘一切随缘,但求因果!
舞袖翘起,你的我的他的,前世今生!
豆蔻作的脚尖踮在风石上旋舞。面纱飞扬,舞衣轻盈,朵朵似雨后浮云升起。白衣的佛师默然低首,掷出多情的降魔杵。
佛光四放。不敢置信。他竟、当真、如此狠心……
「我尝听闻,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爱怨嗔痴……
大和尚,你觉得这里面哪种最苦?
你说,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但这一切都及不上我遇见你,我的心苦!」
忽而鼓音渐缓,息灭……
衽弱之身于空中颓然顿住舞姿,向后仰倒的姿态比一片羽毛还要飘逸。面纱飘然落下,含泪的碧瞳静静望着,目光酸楚难言。
「大和尚,胸中自有万古神佛,眼底却无一人……
可我总觉得是欢喜的。
此时此地,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
许多去日,许多来日,都跟此刻的你我无关。
这多么好……这也就够了……」
台下,难华上师捻着数珠指尖轻颤,手印里的天平倾斜向远离佛陀的一方。
梵音四起,抵不住红尘喧嚣,白云飘飘。
紫陌的尽头,是那蒙着面纱的哀愁少女,眼瞳碧如春雨,如年少时邂逅过的江南三月。但轻浮花事与寒水轻舟,都不过是他心魔所生的幻相。
六字真言一出,身后便黄沙漫漫。
很多往事,总要隔着远了,才能越看越通透。然而也是隔着远了,所以越看越难过。
原本白心上师并不同意悟禅进入瓶颈期的南华走上“苦行”这条极端的修道快捷方式——他是难得一遇的天分极高的弟子,假以时日,必成正果。
只是,究竟年轻气盛,尘缘难了。
白心上师皱眉看着眼前的少年。
生杀乱世,他往江南化缘,因缘际会救起家道中落却慧根深种的世家小少爷。但他还未能下定决心渡此子入佛门,也未曾为少年剃度。
因此,寺中渐渐多了流言。
这少年面上不卑不亢,实则一身意气,通体傲骨。终于熬不住了,来到白心上师面前。此刻满头乌发随他执着地匍匐在佛前,摊开一席烦恼丝。
「此去,你或者苦行归来大彻大悟;又或者前半生修为尽毁,永陷魔障。」白心上师仍是想着提醒他,不愿这少年的慧根毁了。
「弟子心意已决!」
白心上师沉吟良久,终究还是一声低叹,「既是如此,你且去吧。若真有一日,遇上那额心带红痣之人,也是你命里的劫数……」
目送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老僧转身背对青灯古佛,敲响声声木鱼间钟声。
警钟时时长鸣,尽管世人无心向佛,却不知这少年懂与不懂。
四年后,少年已成青年。
他又一次入沙漠旅行苦修,路过前夜刚被沙匪洗劫过的商队残墟,救起一名额画莲华的少女。
他带她离开大漠,找了大漠边上一户无法生育的人家收养她。她是说什么也不肯留在那里,不声不响,扯着他的法衣,亦步亦趋,一刻也不肯分开。连那对想要收养她的夫妇也不禁对他侧目,眼里多了微妙的神色。若不是当时她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但到底还是男女有别。
他趁她半夜睡熟的时候,绞断被她拽紧的衣袖连夜上路。
第二天凌晨他在十几里外的边镇歇脚时,却发现她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依旧蒙着面纱,和他一样,满身风沙。
他一离开她身边,她就惊醒了,而后不顾那对夫妇的善意劝阻,追在他身后赶了一夜的路。即使他把她送回去,次日,她又追了上来。
一次又一次。
他无奈,远远地向她合十行礼:「请回吧,施主。别再跟着我了。我已是出家人,心无挂碍。况且男女有别,施主还是回去找那对俗家夫妇,那二位施主都是心善之人,定会善待于你,你不必担心。」
「我没学过书,不懂什么叫心无挂碍。大和尚你救了我的命,以后阿荼便是为了你生,为了你死。」
「所谓施恩,便从未想过回报。更何况小僧帮你,就是得了功德造了浮图,施于人最后又受于己身。真要说来,施主的命仍是自己的,你我互不相欠。」
她静默半晌,碧瞳含泪,慢慢垂下头,盯着自己血污的靴尖,流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柔弱:「大和尚,讲佛理禅经我辩不过你,但你也阻止不了我。你休想把我一个人丢下……」
自那之后,他走,她跟着,他跑,她追。
他往大漠深处一路西行,流浪苦修;她跟在他身后,靠着好心人的施舍或跳胡旋舞得来的打赏勉强维生。有时她下顿不续上餐,他常心软,将化缘来的斋饭馒头悄悄留在走过的路上。
这一路走,一路追,纠缠下来,又数年过去。
当时瘦弱的女童似春雨后的柳芽,一下子抽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值似水年华春心萌动,看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烈。只是当时的青年总无动于衷,一心念佛,不听,不看,不想。
接连七日,高僧日夜不停地为那迦城主的独子念经退邪;接连七日,戏楼的话本也轮着演了七场,辩佛、供莲、柘枝……
渐渐地,听佛经的路人都被吸引了过去。既被多情美丽的人间天女迷得再挪不开脚,又被不解风情的木讷和尚气得跺脚。
日复日,夜又复夜。
天色渐暗,秽树城的细雨飘落下来。
提灯笼的家奴在雨中低着头穿行,为高僧撑开雨伞。也许会有谁在心底暗自羡慕着隔壁莲华精舍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那迦城主站在阵法外看着烛光中日渐消瘦的独子,默默无言。「金刚经」有没有用他不知道。许多人的心都不诚,所以他们供养佛,乃至佛前一朵莲华。
夜渐深,戏目散场了。
姿罗入后台卸妆,进去时女童还趴在桌上休憩,等换了常服出来,却见她扶着窗台面朝外面。手臂上,脚踝上,脖颈上,裙带上,珠钏环铛,止无声息。
此夜的雨水盛极。
随着第一位高僧累极晕倒后,便开始接连不断地有人倒下,超过了时疫传染的速度。昏迷的僧人被各自的侍役童子紧急搬走,最后,场上只剩一道雨水打湿的白色身影。
整个秽树城,除了难华上师,再无人敢穿如此昭彰的颜色。
白,乃圣色。
慧安跟在那迦城主身后,远远望着,见僧人接二连三地累倒,他起先也有些焦躁,但见上师的背影仍静静的,给人无限安心的感觉。
只是昏迷的男童仍不见醒转的迹象,慧安忍不住为他忧心忡忡。
雨夜寒凉,烛花堆攒。
姿罗体贴地为女童披上绣满波头摩的薄衫,指尖扫过她裸露的肌肤,不由心里一紧。「小姐……」她还只是个孩子。
女童旋地转身,眉目冷硬:「你造次了,姿罗!」
「是,小姐……」姿罗连忙施礼,神色恭顺柔和。
薄衫落地,波头摩跟着暗自凋零。女童径自从她身旁越过,环佩珰珰作响。「你!去告诉他们!你有办法治好那孩子的病!」
「是,小姐……」她还保持着半蹲的姿态。女童需要的只是她的顺从。毫无疑义的顺从。
天亮时,雨水仍不肯停息。
那迦城主已经做好了接受恶耗的心理准备。他心中还藏着从未对外人道过的念想:如佛书所说,缘深缘浅,因果孽报。那个孩子是他强求的,总有一天要还给诸天神明。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慧安急步上前扶住神思恍惚的中年男子。昔日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城主一夜苍老,抬手挡着自己的眼睛,指缝里有迟来的泪水姗姗落下。
在他混沌的歉意里,慧安依稀捕捉到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却分不太清楚究竟是分陀利,还是分荼利迦,还是白色莲华?
那白莲花般的女子……慧安惊讶地看着缓缓走过来的姿罗。
场中,难华上师站了起来。一转身,白衣女子为他撑开鲜红的油伞。瞳如碧雨,额画莲花,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那迦城主余光一瞥,双目僵直。
「难华上师,曼荼罗七日已过,您也无能为力了。」场外,女童顽笑道。她忍不住跟了姿罗过来,亲眼目睹他一瞬的失神,当下心头各种滋味都有。
难华上师冷静地退入雨中。「请问施主何事?」
姿罗收了油伞向他施礼,指着男童回道:「上师,卑妾能治此子。」
所以呢?然后呢?僧人乌墨似的眼眸看着她。
四下里寂寂,雨丝敛声息语,坠入衣料的经帏。
姿罗的呼吸急促起来,在衣袖下按住自己颤抖的手,「恳请上师成全卑妾的心愿……娶、娶我……为妻……」她双腿一软,拜倒在地。
慧安踉跄一步:这、这真是最拙劣的技俩!逼上师学鸠摩罗什,以僧侣之名娶她……若、若……上师日后当如何自处!
「不行,你不能作我的妻子。」僧人淡道。
「上师……」姿罗将自己的身体俯得更低,一直低到尘埃里。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听到这样的回答是理所当然的。惟独女童面上淡淡,私下里却手指死力绞住缠满铃铛的飘带。
难华垂下眼帘。「曾有一个女子,我见了她便心头欢喜。若依你当日所说,这大约便是情之缘法。我难华自幼流离,不通人事,加之长年修习佛法,变得不近人情。如今想来,我当初心心念念渡化众生,竟没有一次为她想过……」
女童的眼神如看一个笑话。鬓间的波头摩在雨中半开半合,染红了苍白的双颊。
「这么说来,上师的佛法连自己都渡不了,又如何渡别人?其实说到底,你终归是不相信她爱你的。但凡有一点信,就不会这样……不怜惜她。」
难华恍若未闻,平静地步下佛坛,眼中依旧清冷。「慧安,我们走罢。」
小沙弥愣住,「可是……可是……」
「你不管那孩子了?」女童倏地扯住难华的袖子。
「能渡却诃小公子的人并不是我。」他看了那迦城主一眼,合十施礼:「那么,难华先告辞了,大人。」
有如此僧,着实无情!
钏子镯子珠子链子劈哩啪啦甩了一地,女童怒气冲冲地往自己的莲花精舍走去。
小姐是有多愤怒……俯在地上的姿罗动了动,感觉一颗飞溅的流珠砸中了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有人将她稳稳地扶了起来,是那迦城主。
「你、你……」他盯着那朵莲花许久,最后摇摇头,眼底分明写着那句没说出口的「你不如她」的话。
勾起姿罗心底更深的迷惘和不甘:那个「她」是谁?一直以来,小姐要她扮的人是谁?他们又在她身上寻找谁的影子?缅怀何种情愫?
一时碧瞳中光芒变幻不定。
下人们在那迦城主的示意下准备回府,抬了他们家的小公子自她前面走过。
仅是不经意的一眼,姿罗满面惨白:这位却诃小公子居然是那天晚上误闯小姐结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