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宫里的绿树红墙把义妁与外在的世界隔断了,透过她居住的桂宫的窗棂可以看见雾霭蒙蒙的终南山,可以看见灰雀和乌鸦在桧柏树上飞来飞去,但看不见繁华的长安。
虽然是乳医,但与寂寞的宫女并没有多少区别,处境反而更凄惨。几个月后,义妁对皇宫的新鲜感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枯燥、忧伤。乳医们要常常忍受医官们和崔如意的辱骂和殴打,那个秋娥更是成了崔如意的帮凶,在崔如意的庇护之下,一会儿说要修理这个,一会儿说要修理那个,弄得整个乳舍人心不安。
义妁和采娟自然是首当其冲,崔如意总把最苦最累的活儿交给她们,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找她们的茬儿,尽管义妁把活干得妥妥当当,但崔如意依然鸡蛋里挑骨头。总之,一抓住把柄,就要惩罚她。面对这一切,义妁却一笑了之。
义妁没有时间忧伤,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比如去石渠阁翻阅医学典籍。太医院里的药书房所收藏的医学典籍她已经看完了,有《神农本草经》、《难经》、《脉经》等。卢氏告诉她,如果她还想看,可以去石渠阁,那是皇宫里最大的藏书楼,或许里面有她想要的书籍。当然,除了看医书,儒家经典她也翻阅。
每天早晨,她从桂宫长廊轻轻地走过,可以看见很多宫女长时间地对镜梳妆,铜镜中的女孩个个如花似玉,手如荨黄,肤如凝脂。窗外鸟声啁啾,隐约可以听见终南山樵夫砍柴时高歌的回响,狭窄的里巷里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前往内宫侍奉早朝的宫侍匆忙而杂沓地走过,黄昏后再提着宫灯返回桂宫的陋室。
义妁来到石渠阁,以为自己是起得最早的一个,但每天她一到石渠阁,总会看见同一个宫女在用鸡毛掸子轻轻地拭去书简上的尘埃。义妁总向她微笑,宫女也向她微笑,却从不曾说过一句话。
今天是寒食节,太医院放了乳医们难得的一天假期,很多乳医都申请去宫外购买一些日常所需,当然这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想去长安城逛一逛,自从她们来到太医院还没出去过呢。
采娟也同样想去长安逛一逛,但义妁却说要去石渠阁看书,采娟只好跟沈婉芬一同出去。
平日里义妁看的都是医书,今天她也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打算看一看《庄子》。
一看就看入迷了,当西天最后一抹斜阳隐没进群山之中后,义妁听到宫里沉重的暮鼓声缓缓地传来,这就意味着石渠阁要关门了,义妁收好只看到一半的《庄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一边走,一边回忆书籍里的内容,她惊讶地发现庄子的很多养生观与《黄帝内经》所倡导的不谋而合,比如天人合一、顺其自然。
回到桂宫偏室,她发现乳医们一个都不在,觉得有些蹊跷,刚想出去,采娟就冲了进来。
“大事不好了!”采娟似乎很焦急的样子,“药长大人四处找你呢!”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听说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赵娘娘突发急症。”采娟面有惧色。
义妁二话不说,向太医院乳舍跑去。
中宫药长卢氏早已在门口左顾右盼,她的身边已经聚集了崔如意和沈婉芬,崔如意说不一定要等义妁,换秋娥去也行。卢氏坚决要义妁去,因为她最了解也最相信义妁的医术,虽然也只不过是给崔府志打下手,但娘娘病况危机,让医术较高的乳医去当然好过让医术较低的乳医去。
义妁风风火火地赶往长秋宫,一进去就感觉气派非凡,与桂宫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崔府志已经在为赵婕妤把脉,说是把脉其实是悬了一根丝线在赵婕妤的手腕上,崔府志凭借对丝线的感觉为其诊脉。义妁眉头一皱,这样把脉怎么会准确?但又能怎样?男女授受不亲,太医们的手怎么允许去触摸娘娘的玉体?
据说崔府志也凭着悬丝诊脉这一高超的医术赢得皇上的厚爱,其实这不过是崔府志耍的鬼把戏,他事先买通嫔妃们身边的太监和侍婢,问清情况,对嫔妃们的病情了如指掌,然后再悬丝诊脉,装腔作势一番,把戏演给皇上看。
这通常在缓症上行得通,但急症就不行了,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询问太监和侍婢,可崔府志为保持自己的权威和颜面,依然用悬丝诊脉这一套,这不贻误治疗的时机吗?义妁看了,心里很生气。可又不敢吱声,因为她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乳医,只能替那些没有受封的宫女看诊。
义妁焦急地向卢氏使眼色,卢氏明白义妁的意思,可她也毫无办法,太医令丞在场,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她与义妁一样,只得听候崔府志的吩咐。
此时已见躺在床上的赵婕妤面色苍白,下体流出一股经血,侍婢们手忙脚乱,用湿毛巾擦干赵婕妤身上的经血,可一会儿一股经血又流了出来,照这样下去,赵婕妤很有可能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崔府志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对旁边的卢氏叫道:“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去看看娘娘的病情?!”
卢氏正等着这句话呢,赶紧说道:“义妁,跟我来!”
义妁和卢氏来到赵婕妤的床榻前一看,大觉不妙,娘娘快要晕过去了。
义妁恨不能立刻斩断那根丝线,好亲自为赵婕妤把脉。
崔府志还在那里迟疑,其实他心里虚得很,在这种慌乱的场合,他怎么能够凭借一根丝线而准确地诊断赵婕妤的脉相?他虽然知道这是崩漏,是妇女病常见的急症、重症,经血非时而下,量多如注,谓之崩、崩中或经崩;淋漓不断谓之漏、漏下或经漏。
崩漏的种类太多了,有实证、虚证、血热证,虚证又分为脾虚、肾气虚、肾阳虚、肾阴虚,血热又分实热、虚热,要想诊断清楚必须触摸诊脉才行。
义妁再也等不下去了,对崔府志说道:“大人,这是崩漏!”
崔府志怒道:“住口!本官知道这是崩漏!”
“可是,这样诊脉不行!”
“我让你住口!你算什么东西,竟敢阻扰本官诊断?!”
“大人,要亲手诊脉才行啊!”
“放肆,难道你想让本官侵犯娘娘的玉体不成?!卢大人,还不快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拖出去?!”
“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卢氏无奈地说道。
义妁痛心地看了一眼躺在病榻上的赵婕妤,含着泪退下了。
“崔如意,你过来。”卢氏又叫上了崔如意。
崔如意刚走到赵婕妤的身边就惊呼起来,“不好了!娘娘昏过去了!”
崔府志急问道:“面色如何?”
“面色晄白!”
“四肢如何?”
“四肢厥冷!”
“这是崩漏并发症虚脱。”
崔府志看了一眼心急如焚的义妁,命令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参附汤?!”
“诺,大人。”
义妁匆匆离去,却忍不住三步一回头,她真是担心崔府志误诊。
崔府志又吩咐女儿道:“你,现在给娘娘施针!”
崔如意一听,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施过针,何况是在娘娘的玉体上,她面有难色,仓皇道:“我,我,大人,奴婢不敢……”
崔府志是想给女儿表现的机会,只要按照他说的去做,把娘娘救醒过来没有多大问题。不成想,女儿如此怯场,叫了几次都不敢,以前的气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卢氏见此,为崔如意解围,“大人,还是让下官来吧。”
崔府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又问卢氏道:“你可知在哪里施针?”
卢氏非常冷静,不紧不慢地回答:“取人中、合谷、百会、涌泉穴针刺,用强刺激法。”
“嗯。赶快给娘娘施针吧!”
卢氏给赵婕妤施完针,又等了一刻钟,义妁端着参附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赵婕妤喝下汤药后慢慢睁开了眼睛,但气息依然很微弱,如果不加紧治疗仍然有可能再次昏过去。义妁眉头紧锁,喂汤药的时候,义妁抓住时机仔细观察了娘娘的舌头,发现娘娘舌质淡胖,边有齿痕,舌苔白腻。义妁想,不管娘娘的崩漏是否由脾虚引起的,但她至少可以肯定娘娘有脾虚的病症。
崔府志却因为赵婕妤醒了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似乎娘娘的病情是在他的救治下痊愈的。
但崔府志遇到了难题,那根曾经为他争取荣耀的丝线,如今却不灵了,他对赵婕妤的脉相捉摸不定,一会儿觉得脉细数,一会觉得脉滑数,一会儿又觉得脉弦细或涩,这是三种不同的脉相,分别对应虚证、血热证、实证。
由于耽误的时间太久,如果再不作决定,他的权威就会受损,于是瞎蒙了一个,一口咬定赵婕妤是虚证引起的崩漏。
义妁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根据她查看的情况,娘娘是虚证没错。
但虚证又有脾虚、肾气虚、肾阳虚、肾阴虚四种,娘娘又属于哪一种呢?
崔府志又犯难了,做太医令丞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麻烦的病症,如果不是突发急症,他完全可以根据娘娘身边侍婢的描述掌握病情,然后对症下药。
可现在……到底如何是好呢?不管了,随便蒙一个吧,崔府志根据赵婕妤的经血色淡质稀,又结合以往的经验做出了诊断:娘娘是由于肾气虚引起的崩漏。治法应以补肾益气、固冲止血为主。处方用熟地黄、肉苁蓉、覆盆子、枸杞子、桑寄生、菟丝子、艾叶、太子参、阿胶。
义妁一惊,这与她观察到的情况不符。崔府志又命令义妁去煎药。义妁再次恳求让崔府志不要轻下诊断,必须触摸诊断才行。但崔府志刚愎自用,一口咬定娘娘是由于肾气虚引起的崩漏,还说他以前治好了很多妃子这样的病症。义妁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卢氏,可卢氏对崩漏知之甚少,她的优势是配药,自从担任中宫药长之后,她把主要的精力放在采购药材上了,诊脉看诊少了很多。
“怎么?本官让你去煎药你没听见吗?!你是想让本官把你逐出太医院吗?愚钝的丫头!还不快去?!”
这就是她所见识到的太医院,这就是她所见识到的太医院最高长官,想起生父的死,义妁又悲又愤,她暗下决心,迟早有一天她要让崔府志原形毕露。可是现在,她不得不违背她的意愿,去煎并不适合娘娘病症的汤药。想到这一点她就难过得要哭,如果她不是大夫,如果她也不知道娘娘的病情,也就罢了。可现在……这与谋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卢氏向义妁使了使眼色,暗示她快离开,别与崔府志针锋相对。义妁走后,卢氏望着她的背影,心想,今晚她是逃不过崔府志的惩处了。
果不出所料,对赵婕妤的急诊结束后,崔府志怒气冲冲地回到太医院乳舍,召集了所有的乳医,以义妁胡言乱语、扰乱医官诊治为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义妁进行了严厉的惩罚。他让秋娥用布帛堵住义妁的嘴,再抽她耳光。秋娥最擅长的事情莫过于此,这次能为太医令丞效劳,惩罚的又是崔如意的死对头义妁,她好不得意,尾巴翘得老高。
一巴掌打在义妁的腮帮子上,秋娥好不解气,狠狠地说:“看你以后再敢多嘴!”
又一巴掌打了过去,并说道:“以后再敢多嘴,就割掉你的舌头!”
采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秋娥恨得咬牙切齿,只是医官们都在场,她不好发作。
医官们刚走,采娟就想冲过去揪住秋娥的头发,但又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样与她硬碰硬太愚蠢,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采娟跑进汤药房,泡了一杯茶,然后放入芒硝,一种最厉害的泻药,端到了秋娥的面前。
采娟佯装可怜兮兮的样子,故意挤出几滴眼泪,跪在秋娥的面前,求饶道:“秋娥姐姐,你行行好,饶了义妁吧。我替义妁给姐姐你倒茶赔罪了。”
采娟一口一个姐姐,秋娥看采娟那架势,飘飘然起来,哼笑道:“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今天啊!你以前不是挺横的吗,做什么都与我对着干?今天怎么啦?蔫了?有种再跟我斗啊!”
“秋娥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以后一定听姐姐你的使唤!”
“真的?”
“如果有假,天打雷劈!”
“这还差不多!”
“那么请姐姐喝了这杯茶消消气吧。”
秋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过,她早已忘乎所以,对采娟献过来的茶毫无戒心,一饮而尽。
采娟见计谋得逞,立马站了起来,阴阳怪气地道:“姐姐觉得这茶的味道如何啊?”
不消片刻,芒硝就起作用了,秋娥只觉肚里翻江倒海,脸色大变,惊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采娟拍了拍手,“放心,不会毒死你的,只不过是小小的芒硝而已。”
“你……”秋娥一只手指着采娟的鼻子,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秋娥再也撑不住了,匆忙跑向茅房。
采娟在后面笑得喘不过气来。
乳医们也哄笑不止,对采娟的小计谋拍手称快。采娟赶紧把布帛从义妁的嘴里拿出来,此时义妁憋闷得几乎要休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采娟又心疼起来,抚摸着义妁的脸,关切地问道:“痛不痛啊,义妁?”难过的表情也浮现在乳医们的脸上。
这时,卢氏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她是等医官们走远后再折回来的,她放心不下义妁。
“你还好吗?义妁,你没事吧?”
“奴婢没事,大人。只是娘娘的病情……”义妁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傻孩子,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别人。”
卢氏用怜惜的目光看着义妁,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急问道:“刚才急诊的时候,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是这样吗?”
义妁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道:“奴婢以为娘娘不是肾气虚,而是脾虚。”
卢氏大惊,声音颤抖起来,“真的吗?你确定如此?”
“只要让奴婢亲自为娘娘把脉就可以确诊。”
“可是……”卢氏又为难起来,“我没有权力让你这么做,令丞大人也不会让你这么做,只有一个法子,征得娘娘的同意。可要让娘娘相信一个低贱的乳医也决非易事。”
“大人,一定要为娘娘亲自诊脉才行。”义妁又喘了一口气。
卢氏见义妁精疲力竭,说道:“你好好休息,为娘娘把脉的事情我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