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长安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朱雀门”这三个大字在斜阳的映照之下显得更加瑰丽堂皇。透过拱形的城门可以窥见城内依然穿梭如织的人流,这显示出作为皇城的长安的繁华程度。城门口的两个守卫已经疲惫不堪了,这可以从他们眯着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们已不对行人做任何检查了,任来往的行人自由地进出。
义妁和采娟下了马,随川流不息的人群进了长安城,平生第一次来到天下最繁华的都城长安,她们都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长安城的青石板路上人来人往,车马穿梭如织,两旁楼铺林立,铺中出售戏具、花篮、画扇、粉饵,更有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漆窑等日常之需,简直是无所不有。街上杂耍艺人俯拾即是,有花弹蹴鞠、踏滚木、走索、水傀儡、吞刀吐火,围观者里外三层,喊声震天。
“都已经酉时了,还这么热闹,真不愧是长安啊!”采娟情不自禁地叹道。
采娟的话提醒了义妁,她必须在酉时结束前赶到皇宫太医院报到才行,否则就会失去考试的资格。采娟这看看,那问问,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回来长安的目的。义妁拉起采娟快步向皇宫走去。走了一会儿发觉方向不对,这长安的街道四通八达,到底哪条路通往皇宫呢?义妁只好向行色匆匆的路人打探,路人大都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他们觉得义妁和采娟的打扮怎么也不像与皇宫有什么关系的人。最后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婆婆为义妁和采娟指明了道路。
由于在长安城内不能骑马,又耽误了不少时辰,于是两个人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宫门前。
不料,宫门正被守卫慢慢关闭,义妁和采娟飞奔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疾呼:“等一等,等一等!”
守卫正眼也没看她们一眼,向她们粗鲁地挥着手,“去去去,别在这捣乱,有什么事明儿个再来。”
“不行的!我们今天必须进去!求求二位军爷了!”义妁焦急地说。
两位守卫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中带了几分得意与嘲弄,守了好几年宫门了,还是头一回听人叫他们军爷,平素里这进出宫门的人都把他们当奴才吆喝,这还真新鲜。
其中一位守卫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采娟对他们的嚣张气焰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响亮地答道:“别把我们当傻子,谁不知道这是皇宫?!”
“咦?哪里来的野丫头?脾气还蛮横的嘛!知道是皇宫还不快走开?!皇宫是你们这种人能够进来的吗?”
采娟正要反驳,被义妁拉住了,义妁向他们做了一个揖,恭谨有礼地说道:“我们是来参加太医院考试的。”
“哦,倒听说过这么一回事,既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不及时赶到?”
“实在抱歉,因为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麻烦。”
“有县衙的推举信吗?”
“有。”
义妁说着,赶紧解开包袱,却怎么也找不到县衙的推举信。义妁急了,问采娟:“推举信呢?不是让你收好放在包裹里的吗?”
此时,采娟也觉得事态严重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放在床底下,走得急,忘带了,在路上才想起来,一直不敢跟你说。”
“采娟!”义妁有些怨怒,“你知不知道,没有推举信不仅进不了皇宫,即使进去了也报不了名?”
“我以为,我以为不重要。”采娟涨红了脸,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守卫已经不耐烦了,呵斥道:“别在这里演戏了!快走,大爷要关门了!”
“不,军爷!”义妁抓住守卫的手,哀求道,“求求你,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
“不行!”
守卫用力一甩,义妁险些跌倒。
“你们在胡闹什么?!”正在纠缠之际,背后突然传来威严的女声。
义妁回过头一看,惊讶得地说不出话来,原来是五年前随常融大人前往槐里地区选美的女官大人卢氏。
正是卢氏!不过今日不同往日了,那时卢氏还只是太医院里的乳医长,现在却是中宫药长大人了,官居五百石,太医院里一切与药材相关的事务,比如药材采购、煎药、配制新药等都归她管辖。这在太医院里还是头一回由女子担任中宫药长的职务,可见卢氏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
此番卢氏出宫是与长安各大药材商洽谈太医院采购药材事宜的。太医院所需的药材一般都由各地进贡,但进贡的药材品种非常单一,以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为主,这些药材并不常用。仅靠各地进贡的药材是无法满足太医院全部所需的,病有千百种,药有千万种。因此,每隔一个月卢氏都要出宫采购太医院急需的药材。
皇宫守卫森严,出宫一次不容易,因为卢氏的职务才得以每月出去一次,而那些专门服侍宫女的乳医,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也未必能够出去一次。所以大都拜托卢氏帮她们捎带需要的物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卢氏才耽误了回宫的时辰,要不是义妁在与守卫纠缠,她也要吃闭门羹了。
卢氏也认出了义妁,惊呼道:“你,你不就是治好常大人真心痛的那个姑娘吗?”
“正是小女。”
惊喜之余,义妁赶紧向卢氏说明了来意,请求卢氏帮助。
这对卢氏来说再容易不过了,只要宫门还没有关,她想带一个人进去也就一句话的事,因为卢氏每月出宫一次,守卫对她已经非常熟悉了。
“把这两个人都交给我吧,她们确实是来参加太医院考试的,出了问题由我负责。”
“诺,药长大人。”
进得宫来,义妁和采娟完全被皇宫里那些雄壮威武、气势磅礴的殿宇楼阁震慑住了,特别是采娟,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再也不敢叽叽喳喳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到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到达的皇宫。她紧紧跟在义妁的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卢氏一边走一边给她们介绍:这里是未央宫,是皇上和文武大臣举行朝会的地方;这里是长乐宫,是王太后住的地方;这里是长秋宫,是皇后以及嫔妃们住的地方;这里是桂宫,是没有受宠受封的普通宫女住的地方,像你们如果成了乳医就住在桂宫;此外还有建章宫、太子宫,等等。
这么多宫殿,把采娟弄得晕头转向,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一个也没记住,心想,要是一个人在皇宫里走,不走丢了才怪。
不知不觉来到了太医院乳舍,太医院没有单独的宫殿,原本设在未央宫永寿殿内,但为了更好地服侍嫔妃宫女们,就把太医院的下属机构乳舍单独出来,在长秋宫的对面建造了一座规模不大的房子以供乳医们工作。
正要进去,义妁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药长大人,我们没有推举信能行吗?”
卢氏笑道:“既然我把你们领进来了,哪有不推荐的道理?我推荐你们可比那些县衙推荐要强多了。”
“真的?!”义妁异常惊喜,“遇到药长大人真是小女三生有幸。”
“不瞒你说,我还真要感谢你呢。要不是那天看到你成功救治常大人,我至今也不信一个女子也会有如此高明的医术。你只不过是一个乡下丫头,我的条件比你好多了,连你都可以学会的医术,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从那以后,我就下了决心,终于坐到了今天的位置。”
采娟咧着嘴,小心翼翼地恭维了一句:“药长大人,你好厉害哦。我们要向你学习。”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们,皇宫不比自家,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切不可乱说话,总之万事小心,不懂的别轻举妄动,问清楚了才可以做。”
“谢谢药长大人的嘱托,小女一定铭记于心。”
“日后你若考取了乳医,就不能再称小女了。”
“那称什么?”
“奴婢。”卢氏语重心长地道,“乳医、女医都是身份卑微的女子,地位连普通宫女都不如,你要有心理准备。只有成了女侍医日子才会好过一些,因为女侍医是专门为皇后以下的嫔妃们看病的,但面对这些主子,你依然是奴婢。要想摆脱奴婢的身份只有两个办法。”
“什么办法?”
“要么成为御医,女子成为御医这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你想也别想。要么在太医院里担任四百石以上的官职,这一点只要你努力还是可以办到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采娟听得心里直发毛,原以为这只是宫女们的命运,想不到乳医也逃不脱这样的厄运,与其如此,还不如在扶风当一个普通的大夫呢。
卢氏替义妁、采娟报了名,又把她们引到桂宫,这里像个大杂院,喧嚣得很,有宫女们的笑声、嬉闹声,还有哭声、骂声。来到偏室,采娟探头一看,大吃一惊,如此简陋的条件,还不如自家的木板床呢。里面已经住了十几个女子,都是来参加太医院考试的。
“进去吧。明天好好考试。”
卢氏深情地看了一眼义妁,看得出来,她对义妁是寄予厚望的。
义妁和采娟走了进去,姑娘们立马围了过来,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友善。
“你们也是来参加乳医选拔的吗?”
义妁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来自茂陵。”
“我来自槐里。”
“我来自范阳。”
姑娘们叽叽喳喳的,争先恐后地自报家门,都是普通的人家,这不奇怪。大户人家、名门望族哪会把自己的千金送到这样的地方来呢?
只有两个姑娘坐在各自的床上一言不发。一个是义妁的下铺,名叫崔如意。长得还很秀美,鹅蛋脸型,柳叶眉毛,一双手臂如白藕一般,光滑如缎,手指修长,指甲齐整,没有一丝污垢,看来从未干过粗活。眼睛里透出了几分孤傲与清高,似乎不屑与她们为伍。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但为何来到这里呢?姑娘们都很疑惑。
另外一个姑娘则与崔如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叫沈婉芬,是采娟的下铺。穿着普通的襦裙,拘谨地坐在床边,低着头,都不敢看周围的姑娘们一眼。义妁感觉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即使胆大粗放的采娟也不免战战兢兢,何况素来胆小怕事的沈婉芬?
因为要爬上床,义妁不得不跟崔如意打了一声招呼,礼貌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崔如意冷笑一下,答道:“崔如意。”也没问义妁叫什么名字,完全没把义妁放在眼里,似乎这里的一切与她毫不相干。
倒是采娟问沈婉芬的时候,沈婉芬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抬起头,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声地说:“我,我叫沈婉芬。你呢?”
采娟噗哧一笑,戏谑道:“我又不是老虎,你那么怕作甚?你的名字很动听,我叫采娟。”
来到这里的姑娘们都有各自的因由,有的是被父母逼来的,有的是想混进来糊口的,有的是因为父亲是大夫。沈婉芬就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大夫才来到这里的,与药草打交道是她乐意干的事情,虽然谈不上志向远大。至于崔如意为何来到这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她,问了也白问,她是不会说的。因为她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选拔乳医的考试第二天在太医院如期举行。考试非常严格,太医令丞作为主考官亲临现场,其他巡视的考官加起来共有十人。考场很大,将要容纳一百来人考试。经过士卒搜身后,考生携笔墨进入自己的号房。号房高六尺,举手可以触檐,深四尺,宽三尺。侧墙两旁有上下坎,可支木板。上板做桌,下板为凳。为防止舞弊,号房之间以砖墙相隔。凡坐卧、答题、饮食、方便都在号房内。考试时间为一天,辰时开始,申时结束。条件非常艰苦。
由于并非选拔太医的考试,所以出的题目并不难,基本上都可在《黄帝内经》中找到答案,比如第一道题是说出“五劳”“七伤”是什么。这道题目采娟和义妁昨晚刚好讨论过,采娟心中暗喜,很快就写出了答案:五劳是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七伤是太饱伤脾、大怒气逆伤肝、房劳过度、久坐湿地伤肾、过食冷饮伤肺、忧愁思虑伤心、风雨寒暑伤形、恐惧不节伤志。
又考百病生于气,采娟答: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炅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
答了两道题目,采娟有些沾沾自喜,心想,太医院考试也不过如此嘛。
不料第三道题目就把采娟难住了。
题目是这样的:一个县令因为思虑过度而伤了脾胃,茶饭不思,请来一个大夫,县令给了大夫很多诊金,大夫却不给他把脉,也不给他开药,反而说县令太小气。县令大怒,突然呕出几口瘀血。大夫拍拍手说县令的病已经治好了。请写出大夫治病的理论。
采娟把题目看了好几遍,她心里嘀咕着,这是什么题目嘛,见都没见过。左思右想想不出来,她急得抓耳挠腮,汗珠子都流进了眼眶,刺得她眼珠生疼,看看后面还有很多题目,就放弃了这道题目。
又做了几道题目,已经是午时,采娟吃了点干粮,继续奋战。而此时义妁已经答完了全部的考题,这些题目对义妁来说实在太容易了,但她并没有大意,而是工工整整地把答案写好,走出了考场。
时间还不到一半,就有人交卷,包括崔府志在内的所有考官都吃了一惊。崔府志盯着义妁的背影看了许久,心里估摸着,莫非是要放弃考试?带着疑虑快步走过去查看义妁的答卷,所有的题目没有一个答错。其他考官也禁不住好奇走过去看义妁的答卷,都很惊讶,即使太医来回答这些题目,要想一字不错也并非易事,何况她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子。考官们开始窃窃私语,同时记住了许义妁这个名字。
崔府志却眉头紧锁,因为他最关心的崔如意直到现在还没有交卷,他不曾想到还有比崔如意更出色的女子。
义妁出考场的时候遇到了中宫药长卢氏,卢氏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毫不惊讶,因为她早已见识过义妁高明的医术。
申时已到,钟声敲响,义妁在考场门口等着采娟。
采娟出来了,情绪有些低落,看来考得不好。
“如何?”义妁问。
“这下糟了,有一道题目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其他的还勉勉强强。这下我肯定落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