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但尊重你的言论,那时当然的,我并且尊重你的谩骂,(“无耻”一流字眼不能不归入谩骂一阑吧?)因为你决不是瞎骂。你不但亲自见过塞尚作品,并且据你自己说,见到过三百多幅的多,那在中国竟许没有第二个。也不是因为派别不同,要不然你何以偏偏:不反对皮加粟(Piccasso)“不反对”梵高与高根,这见证你并不是一个固执成见的“古典派”或画院派的人。换句话说,你品评事物所根据的是——正如一个有化育的人应得根据——活的感觉,不是死的法则。我所以惑。再说,前天我们同在看全国美展所陈列的日本洋画时,你又曾极口赞许太田三郎那幅皮加粟后期影响极明显的裸女,并且你也“不反对”,除非我是错误,满谷国四郎的两幅作品;同时你我也同意不看起村不折一类专写故事的画片,汤浅一郎一流平庸的无感觉的手笔;你并且还进一步申说“与其这一类的东西毋宁里见胜藏那怕人的裸象”。这又正见你的见解的平允与高超,不杂意气,亦无有成见,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我们共同的批判的标准还不是一个直与伪或实与虚的区分?在我们衡量艺术的天平上量占重量的,还不是一个不依傍真纯的艺术的境界(Anindependent artisticNision)与一点真纯的艺术的感觉!什么叫做一个美术家除是他凭着绘画的或塑造的形象想要表现他独自感觉到的某种灵性经验?技巧有它的地位,知识也有它的用处,但单凭任何高深的技巧与知识,一个作家不能造作你我可以承认的纯艺术的作品。你我在艺术里正如你我在人事时兢兢然寻求的,还不是一些新鲜的精神的流露,一些高贵的生命的晶华?况且在艺术上说到技巧还不是如同在人的品评上说到举止与外貌;我们不当因为一个人衣衫的不华丽或谈吐的不隽雅而藐视他实有的人格与德性,同样的我们不该因为一张画或一尊象技术的外相的粗糙或生硬而忽略它所表现的生命与气魄,这且如此,何况有时作品的外相的粗糙与生硬正是它独具的性格的表现?(我们不以江南山川的柔媚去品评泰岱的雄伟,也不责备施耐庵不用柴大官人的口吻去表写李逵的性格,也为了同样的理由。但这当然是一个极浅的比照。)如果我上面说的一些话你听来不是完全没有理由性;如果再进一步关于品评艺术的基本原则,你也可以相当的容许,且不说顺从,我的肤浅的观察,那你,悲鸿,就不应得如此谩骂塞尚与玛蒂斯的作风,不说他们艺术家的人格。在他们俩,尤其是塞尚,挨骂是绝不希奇;如你知道,塞尚一辈子关于他自己的作品。几于除了骂就不曾听见过别的品评——野蛮,荒谬,粗暴,胡闹,滑稽,疯癫,妖怪,怖梦,在一八七四年Communard(这正如同现代中国骂人共产党或反动派),在一九○四年,他死的前两年,Un“Anarchist”,在一八九五年(塞尚五十六岁)服拉尔先生(AmbroiseVollard)用尽了气力组织成塞尚的第一次个人展览时,几于所有走过39RueLaffitte的人(因为在窗柜里放着他的有名的《休憩时的浴者》)都得,各尽本分似的,按他们各人的身分贡献他们的笑骂!下女,面包师,电报生,美术学生,艺人绅士们,太太们,尤其是讲究体面的太太们,没有一个不是红了脸或是气红了脸的,表示他们高贵的愤慨——看了艺术堕落到这般田地的愤慨。但在十一二年后艺术史上有名的“独立派”的“秋赛”时,塞尚,这个普鲁罔司山坳里的土老儿,顿时被当时的青年艺术家们拥上二十世纪艺术的宝座,一个不冕的君王!在穆耐,特茄史,穆罗,高根,毕于维史等等奇瑰的群峰的中间,又涌出一座莽苍浑灏的宗岳!SalleCeza是一座圣殿,只有虔诚的脚踪才可以容许进去瞻仰,更有谁敢来味漏一半句非议话的话——先生小心了,这不再是十一二年前的“拉斐脱路三十九”!
这一边的笑骂,那一边的拥戴,当然同样是一种意气的反动,都不是品评或欣赏艺术其有合理的态度。再过五年塞尚的作品到了英国又引起艺术界相类的各走极端的风波:一边是“非理士汀”们当然的怒骂与嬉笑,一边是,“高看毛人”们一样当然反动的怒骂与嬉笑。就在现在,塞尚已然接踵着蒙内,米莱,特茄史等等成为近代的典型(Classic),在一班艺人们以及素人们提到塞尚还是不能有一致的看法,虽则咒骂的热烈,正如崇拜的疯狂,都已随着时光减淡得多的了。塞尚在现代画术上,正如洛坛在塑术上的影响,早已是不可磨灭,不容否认的事实,他个人艺术的评价亦已然渐次的确定——却不料,万不料在这年上,在中国,尤其是你的见解,悲鸿,还发现到这一八九五年以前巴黎市上的回声!我如何能不诧异?如何能不惑?
话再说回头,假如你只说你不喜欢,甚而厌恶塞尚以及他的同流的作品,那时你声明你的品味,个人的好恶,我决没有话说。但你指斥他是“无耻”,“卑鄙”“商业的”。我为古人辩诬,为艺术批评争身价,不能不告罪晓舌。如其在艺术界里也有殉道的志士,塞尚当然是一个(记得文学界的弗绿贝尔)。如其近代有名的画家中有到死卖不到钱,同时金钱的计算从不曾羼入他纯艺的努力的人,塞尚当然是一个。如其近代画史上有性格孤高,耿介澹泊,完全遗世独立,终身的志愿但求实现他个人独到的一个“境界”这样的一个人,塞尚当然是一个。换一句话说,如其近代画史上有“无耻”,“卑鄙”一类字眼最应用不上的一个人,塞尚是那一个人!塞尚足足画了五十几年的画,终身不做别的事。他看不起巴黎人因为有一次听说巴黎有买他的静物画的人;“他们的品味准是够低的,”他在乡间说。他画,他不断的画;在室内画,在野外画;一早起画,黄昏时还是画;画过就把画掷在一边再来第二幅;画不满意(他永远不满意)他就拿刀向画布上搠,或是画从窗口丢下楼,有的穿挂在树枝上象一只风筝;你(不论你是谁)只要漏出一半句夸赞他的画的话,你就非得夹着把那幅画送给你,(他却不虑到你带回家时见得见不得你的太太!)他搬家就把画的画如数丢下在他搬走的画室里!至于他的题材,他就只画他眼前与眼内的景象;山岭山谷,房舍,平〔苹〕果,大葱,乡里人(不是雇来的模特儿),他自己或是他的戴绿帽的黄脸婆子,河边洗澡的,林木,捧泥娃娃的女小孩子……他要传达他的个人的感觉,安排他的“色调的建筑”,实现他的不得不表现的“灵性的经验”。我们能想象一个更尽忠于纯粹的艺术的作者不?他一次说他不愿画耶稣因为他自己对教的信仰不够虔诚,不够真,这能说是无耻卑鄙不?(在中国不久,我相信,十个画家里至少会有九个要画孙中山先生因为——因为他们都确信他们自己是三民主义的忠实的信徒!)至于他的画的本身,但我实在再不有纵容我自己了,我话已然说得太太多;况且你是最知道塞尚的作品的,比我知道得多,虽则你的同情似乎比我少,外行侈谈美术是一种大大的罪孽,我如何敢大胆?
但容我再顺便在这信尾指出在你所慷慨列述的近代法国大师的名单中,有的,如同特拉克洼与弧尔倍是塞尚私淑的先生〔小说家左拉(Zola),塞尚的密友,死后他的画堆里发现一张画题名Lenevement,人都疑心不是特拉克洛洼自己就是门下画的,但随后发现署名是塞尚!你知道这件小掌故不?所以我们别看轻那土老儿,早年时他也会画博得我们夸壮丽雄伟等等神话,例如伟丈夫抗走妖艳的女子之类!〕有的,如同勒奴幻或Pissarro,(你似乎不曾提到他,但你决不能如何恨他,)或穆耐或特茄史都是他的程度,浅深间的相知,(虽则塞尚说:“这群人打扮得都象律师,”)有的,例如马耐,你称为“庸”的,或是毕于维史,你称为伟大的,是他的冤家,他们的轻视是相互的Home adichtusnature,至于尊师达仰先生,他大约不曾会过塞尚,他大概不屑批评塞尚的作品,但我同时我揣度他或许不能完全赞同你对他的批评。但这些还有甚么说的,既然如今塞尚不再是一个乡里来的人,不再是Communard或是Anatchist,已然是在艺术界成为典型正如布赛(Powssin),特拉克洛洼,洛坛,米莱等一个个已然成为典型,我当然不敢不许你做第二个托尔斯泰,拓出一支巨膀去扫掉文庙里所有神座,但我却愿意先拜读你的“艺术论”。最后还有一句话:对不起玛蒂斯,他今天只能躲在他前辈的后背闪避你的刀锋;但幸而他的先生是你所佩服的穆罗(Moreau),他在东方的伙伴或支裔又是你声言“不反对”的满谷国四郎,他今天,我知道,正在苏州玩虎邱!
志摩随笔汤山温泉孔使君邀予游小汤山,浴于温泉,风于残荷枫叶之间;登土山望西山脉势之宛延,行吟相答于荒村闲月之下,拄杖感喟于行宫残瓦;此盖行在禁地,小民固不得适意而肆观,今且从类印淖濯如是矣!未可易也。濒行顾孔君而笑曰:“独帐未挈松胶鹿脯,与君共醉于汤山怪石之颠。”
天津水祸天不厌祸,津直之民既苦于兵,复没于水,市廛半浸,舫筏遍行,逸者露处,留者窘庐,犬怃于檐,鸡号于脊;舟以行野,一望靡涯;佳田茂黍鞠为巨浸,老柳古槐,青梢芦拂,天未惩凶,呼号无恤。嗟夫!一村之陷,百里可拯;一府之饥,周转可济;方今既遍神州,谁与为援哉?朱门弃馀肉,道上载饿骨,云泥有判,苦乐不均,虽有大力,莫之能救。
廖傅文娟姐为予言,廖傅文者,真世间痴情种子也。自幼嗜红楼梦,辄自许为宝玉;适有一表妹寄居其家,善病工愁,又俨然一潇湘后身也。二人相依若命,昕夕不离。未几女殁,廖哭之恸;遂痴狂若癫。父母强为之纳室,终不豫。婚数月,乘间逸去,祝发洞庭,结茅屋焉。尝过北京十刹海,世所传黛玉焚稿地,趋而痛哭之,三日夜,泪尽血出,家人环劝不听也。方其父抚杭时,每日辄挚其表妹扁舟游湖,一小婢为奉笺墨,兴至即扣舷联句,不啻神仙中人也。
吴语吴依软语,倾藉一时,盖柔转如环,令人意消也。然男子作之不方且俗,即女子其喉音粗者,则其语不纯。坊间类操吴语,其实真苏产亦少。娟妹语予,尝去苏州,有张七小姐者,此真妙绝尘寰矣,使腔宛好如玉盘珠走,而其发音尤天赋清越,迥异寻常;固毋须其软语生风,即謦亥欠微闻,已足令神魂飞越;且不特语妙已也。其秋波,其皓腕,其檀口,其樱唇,并周旋流转,若合节奏,宜嗔宜喜,此之谓矣。所谓国色者,允宜擅此,俗夫但识检貌,抑未喻也。
野猪〔从周案:原稿无题,下同〕野猪最猛而难猎,田人伺其群而剽取其最后者,其性犯火而突,故不操火而取坚竹锐端,傅油以为兵。一猪夫尝抵一猪,猪穿腹而奔,其肌腑曳出,累累挂荆丛间,蹑之数里,猪张卧一涧中,复冲其腹,暴胜人颠;异日其徒见猪僵,而人竹并碎。(纪事尚简而不失意,此稿之初,字盖兼倍,三削而得此,自以为无可增减矣。然安知不复之视此,又多见其繁文赘字也。)辟鼠器蒋复璁言,隆福寺有售辟鼠者,二小匣中杂砖石,一以悬,一以座,则鼠绝于室,无不验者。尝有外人欲厚佣之不可,请鬻其技万金亦不可,毁其器而穷其故不得也。
志摩曰:“盖自魏晋之际,而符录之术颇出,今闾里相传魔胜之法,多不可理验。方士取水画环于壁咒焉,而举室之蚊尽集;然晚辄放去,杀之则其后不灵。是与辟鼠器盖相类,然彼秘方术不肯传,何欤?”
摄影奇事一女子摄影于同生,异日往取,辞以不慎,重摄而又以毁辞。如是者三,女恚。相师曰:“不敢欺,影实无恙,而事有足怖者。”因出片示女,则其身后俨然一男子像也。
俞重威为予言如此,男子盖其故夫也。
京语南人客北地者,往往苦于言语;初学京语,其荒谬有足捧腹者,陈开石先生是己。先生以南人所称之面布面水,北人概曰脸布脸水也,遂据说文通假之例,因为面食之面,当读亦如若脸。一日,入饭舍,昂然谓佣保曰:
“要鸡丝炒脸。”佣保辞不省,先生顿足曰:“焉有北京人而不解鸡丝炒脸者?”一时传为笑谈。
命相命相虽不经,亦足发是,以为君子不弃焉,至于几微妙令,不爽累黍,亦有足验者矣。某有乡人善相,有许君其妻屡产而不育男;且复产,许君往相焉。曰:“即令君夫人腹之左偏有黑痣二日者,左足不豫,其产雄也。”其他言之验若亲闻见。亟归而验之,果如相者言,异日生子焉。
牙牌数牙牌数有时殊神隽,余姑丈蒋谨旃先生尝乡试。占之吉,有句云:“更欣依傍处,时与贵人俱。”发榜日,独行上东山,及颠而见费景韩先生,冉冉自塔下。互诘来意,相与噱,移时下山沽酒,复登;才上石除,费驰,蒋亦驰,费先登,喘息于山亭,酌焉。因相与论试事,费曰:
“昨梦马创足,”蒋因贺必中,今日驰,君先登捷足之兆,应矣!忆牙牌诗言,贵人得毋费欤?犹冀可得副车,及发,费售而蒋竟黜。
又蒋百里先生,庚戌正月将出任军官学校校长,占之得最后数,诗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相逢数乃毕,老阳未变不能生,占者逢之静者吉。”及后蒋因事自戕,其时盖阳历九月,而阴历八月也,亦可谓巧合矣。
志摩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