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后面跟了个影子,可一回头,人倏忽不见了。
●下午6点,远生准时如约前往都板街与华人街拐角处的广州酒楼。
●林森指着报纸说:就是这个叫黄远生的人。
●刘北海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的拐角处,把枪扔进垃圾箱。走到当街口,他买了一个橙子,用橙汁揩了揩手。
●一个用蓝色丝绒包裹的小小棺材在上海港登岸。
●商务印书馆送来5000元。胡庆余堂送来5000元。严复的一首挽诗最是耐人咀嚼。
●当年我俩成婚时请人合过八字,那人预言你活不过三十二岁,偏偏被他言中了。
●远生虽然死了,而他的言论,他的精神,仿佛还是活泼泼的,何尝是真死呢?
●最不幸的,就是回国早了几年,受了恶社会的种种影响。到了他明白的时候,刚要翻转身来,就被人家把他结果了,使他永远没机会发挥他悔悟以后的活力。
●林志钧决定把远生所作的文字编辑成书以作纪念。
●梁启超为《远生遗著》题写书名。
到了旧金山,远生要办的事情很多,除了采访巴拿马博览会,还要按时将在美见闻写成《游美随纪》寄往申报。还要出席当地华侨、侨领的宴请、酒会,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在旧金山已经待了一个月了。远生总的感觉,无论是自己的朋友还是当地的华侨,对他都很热情,很欢迎。不过也有朋友告诫过他,当地的中华革命党似乎对他成见颇深,把他看成是袁氏一党,并暗地里扬言要给黄远生点颜色看看。所以听到点风声的朋友们都劝他当心一点。远生对这些话并没有放在心上,自认为自己是个超然于党派的记者,光明正大,就算从前说过国民党什么,那也是记者之言,职务之话,总不会因此同国民党结下什么深仇大恨,况且就是国民党内,他的朋友也不少。至于说他是袁党,那就更可笑了,如果真是那样,自己不在北京等着封赏,万里迢迢跑到美国来做什么。
不过,远生倒是真的发现有人在盯自己的梢,包括前几天他在巴拿马赛会上采访,总感觉到后面跟了个人影,可一回头,人倏忽就不见了。当时他并没有太在意,后来一想,看来还真有人要同他过不去。这使得远生也不得不考虑问题的严重性。
远生正思忖着,仆役送来一封请柬。拆开一看,原来是巴拿马博览会的两位中国委员约他明天晚上去都板街的广州楼菜馆吃酒。
这二位委员,远生也是刚认识不久,他们对远生澄清中国赛品失利的真相和对陈琪丑行的揭露非常感谢,前几天就当面说过,要约上几个金山的知名侨贤和远生一块儿叙谈叙谈。
去还是不去?远生听朋友讲,估摸着就这几天有人可能对自己下手。作为一个书生,他多少有些慌,但仔细一想,怕什么?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他们能怎么样?再说,怕也没用,实在不行,就离开旧金山好了。
第二天,下午6时,远生收拾收拾东西,洗漱了一番,换了件衣服,准时如约前往都板街与华人街拐角处的广州酒楼。
刘北海躲在黑暗处,等候多时,金山的冬夜有些寒冷。望着广州楼透射出来的灯光,他一边来回走,一边嘴里兴奋地骂着粗话。北海身强力壮,常年种植园的劳作赋予他一副雄健的体魄。他一向办事热心,好打抱不平,从小就倾慕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替天行道的侠客生活。旧金山算是海外反清的革命根据地,所以他很早就加入了同盟会,又因打得一手好锣鼓,中山先生每每在旧金山演讲鼓吹革命,筹款募捐,刘北海都自告奋勇地到处敲打,集合人群,添威助阵。
前几天,中华革命党美洲支部副支部长林森把他找去了。刘北海猜想,莫不是孙先生来了,又要筹集款子。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孙先生了,孙中山和蔼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刘北海兴冲冲地去了,却见林森面色严峻:“北海,今天找你来,有一十分重要的任务。”
听说有任务,刘北海马上认真地听起来。
林森尽量放缓话音,仍压抑不住激动。
刘北海听明白了,大意是自从袁贼专政以来,有多少革命同志惨遭毒手。想当年,武昌首义,各地响应,推翻帝制。却不想胜利果实均被袁贼窃取,使得海外华侨鲜血尽付东流。孙总理欲力挽狂澜,发动二次革命。无奈势单力薄,终归失败,只得流亡海外。革命受挫,先生不屈不挠,重组中华革命党。但因局势于我不利,一些老同志老党员也相继消沉。如今急需作一两件事以振奋精神,鼓舞斗志。
“你来看。”林森随手拿起一张旧金山埠的华文报,指着一个人的名字对刘北海说:就是这个叫黄远生的人,原在北京,名为报社评论员,实际上是袁贼的幕后高参。他多次在报上污蔑国民党,是他向袁贼出谋划策,解散国民党,剥夺国民党籍都督的兵权,使我二次革命成果毁于一旦。还是这个姓黄的,向袁贼建议查封倾向国民党的报纸。如今他竟然跑到美洲来了,不知又要替袁贼干什么勾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刘北海一听,肺都气炸了。他对袁世凯可称得上恨之入骨。当年孙先生闹革命,反对满清政府,旧金山华人从者云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孙先生把收集到的钱全用于革命,自己生活俭朴,住最简陋的旅馆。光这一点,就令人钦佩。可是孙先生等一心奋斗的事业,却断送在袁世凯手里。多少次他恨不得飞到北京去手刃民贼袁世凯。这下机会来了。
刘北海拍胸脯向林森表示:子超先生,请放心。我定叫这姓黄的袁党有来无回,替死去的同志报仇,为中山先生的旗帜增光。
孙中山于1913年在日本东京创立中华革命党,他的入党誓约编号为天字第一号。同年12月林森赴美途经日本时即加人中华革命党。1914年7月8日,中华革命党在东京筑地精养轩举行正式成立大会。中山先生当众宣誓就任总理,他号召全体党员务必团结一致,亲爱精诚,统一步伐,猛力向前,应乎世界进步之潮流,合乎善长恶消之天理。他表示:“誓死戮此民贼,以拯救吾民。”还说政党中最要紧的事就是党员的牺牲精神。
中华革命党发动的三次革命,在武力讨袁的同时还采取暗杀活动,党人组成了“中华铁血模范新军炸弹暗杀团”,还成立了敢死队、炸弹队。就在黄远生逃离北京8天后,革命党人杨玉桥到上海的亚细亚报馆去暗杀极力鼓吹帝制的《亚细亚报》总理薛大可。杨向报馆扔炸弹,当场炸死三人,薛大可差点被炸伤。后来杨玉桥被英租界巡捕抓获,引渡给上海镇守使郑汝成。没过多久,连郑汝成也被革命党人在外白渡桥北墩连发十枪,当场击毙。
除了在国内策动武装讨袁,中华革命党在美洲、南洋的海外支部也积极为第三次革命筹募军饷,各处侨胞慷慨解囊,支持讨袁。海外各支部还组织了军事团体进行军事训练,像美洲支部就组织了“美洲华侨军事研究社”,宗旨就是“养成美洲民党热血健儿,有指挥队伍,驱除国贼之学识。”还组成一支“加属华侨敢死先锋队。”刘北海就是其中的一员。大家都发过誓:随时准备着,为讨伐袁贼,维护共和而出力乃至牺牲生命。
怎么还不出来。刘北海有些焦躁了。
紧张兴奋的刘北海激动得脸膛发红,揣在怀里的左轮手枪如同一只兔子,他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今晚他把姓黄的一直跟踪到广州楼,硬是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来了来了。几个人有说有笑地从酒楼里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戴着眼镜,瘦瘦的小子就是黄远生。
这几天刘北海已经把他的这个目标熟悉透了。
刘北海轻轻地掏出手枪,觉得手有点抖,他深吸了一口气,选了一个最佳的射击位置和角度。
远生从酒楼出来,稍又停步,点燃一根雪茄。刘北海对着烟头发出的点点红光,连发三枪。
刘北海看到黄远生在枪声中倒了下去,然后转身就跑,把一片惊叫慌乱声抛在了身后。他一口气跑到一个僻静拐角处,四下看看,没有人,却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个垃圾箱,便随手把枪扔了进去。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是汗,由于紧张和奔跑,心都要跳出胸腔了。他猛吸几口气,稳定一下情绪,然后快步离开。
他走到当街口,见到一个小贩叫卖橙子。这种橙产在金山湾,又大又甜,是有名的金山橙。刘北海买了一个,用橙汁揩了揩手。这时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姓黄的到底死了没有?好像鬼使神差,他快步又向广州酒楼方向走去。
那里围了好大一群人,警察也来了。
刘北海奋力挤进人群。不知什么人托抱着姓黄的使劲唤着,却听不到应声。围观的人说:“没救了,没救了。”
刘北海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回走,心中激情澎湃。今天晚上,弹无虚发,眼见姓黄的倒地后才从容离开,就连自己也惊奇,第一次干这样的事竟是如此干净利落。他要尽快把这好消息报告子超先生。
从林森的住处出来,刘北海高兴之余多少有些怅惘。高兴的是子超先生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说这事干得漂亮。还说他是民国的功臣,党的功臣,他的功绩会载人革命史册,等将来革命成功了,党国一定要重重奖励。怅惘的是,子超先生一再叮嘱他,千万千万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对任何人讲。
刘北海有些想不通,怕什么呢?美国警察?可听子超先生的话,好像还不完全是为了这个,那到底为什么呢?
大丈夫要的是扬名天下,他杀了姓黄的袁党,为的是让同志们都知道,刘北海是豪杰,是英雄。中山先生就曾把刺杀满清王公而壮烈牺牲的彭家珍同志追认为大将军,受国人敬仰。咳!人要到这份上,可谓死而无憾。可眼下,他却只有服从组织决定,把自己反袁的豪迈义举闷在心里,做一个闷葫芦。
刘北海闷闷不乐地走向酒馆,他要好好喝几杯,消消闷气。
驻美公使顾维钧心情沉重地护送黄远生的灵柩由旧金山登船,跨上漫漫归国旅途。残阳将天边的云霞染得血红,浪涛汹涌如幽冥的哀号。一路上,海风时而歌唱,时而悲叹!
远生兰摧玉折,魂归故里。
一个用蓝色丝绒包裹的小小棺材在上海港登岸。两个多月前,就在这里,远生的好友带着祝福和希望目送生气勃勃的他离岸远行;今天,也是在这里,他的好友们却是泪眼模糊,迎来了一个不屈的孤独的灵魂。
远生的灵柩停放在上海北京路寿圣庵中。申报一版上已登出讣告:恕讣不周
先父远生府君于民国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旧金山遇害,兹谨择于正月十八日假北京路寿圣庵设奠。先父在日交游颇广,不孝等幼稚无知,恐讣不周。
伏乞鉴谅。
孤子 黄席群等稽颡
远生的生前好友及各界人士纷纷来到寿圣庵吊唁,祭奠气氛肃穆而悲凉。商务印书馆送来5000元,胡庆余堂送来5000元。人们面对远生的棺材深深地三鞠躬,向遗体告别,惋惜哀叹之声不绝于耳。悬挂的一副副挽联,字字感人至深。
有汪立的“当年适我馆兮,论文曾下徐孺榻;海外不可居兮,携洒荒江哭祢生。”有陈抱一的“清才赋鹦鹉,奇恨郁鸱夷。”其中严复的一首挽诗,最是耐人咀嚼:“到底何人贼,传来四海惊,微生丁厄运,乱世讳才名,渡海风吹霎,归途雨满旌,与君一日雅,叹息意难平”。
一位正在南洋公学中院就读的学生因为自己崇拜的记者死了,好几夜都睡不着觉,痛苦地说:“我是在文字上认识黄远生的,他被暗杀,真使我悒郁不欢,好像死了我自己的一个好朋友。”他就是后来中国现代新闻史上的著名战士邹韬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