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奇女子身世也不平凡。三年前她成了保护国军官的情妇。那时她十六岁,有一个警兵队长看上她的美色,想娶她做他的第三房妾。保护国政府的警兵向来都是诬陷无辜,靠此掠夺无数的偿罪金。比如政府禁止人夜行,夜间7点钟行路必须要有灯,没有灯夜行的就要下狱,交罚金就免。可恶的是巡警兵在路上遇见行人,竟将人家的灯夺过来灭了,将人送人监狱,罚以重金。政府下了一道命令说,夜行而无灯的人必须向警察厅买夜行券,一券每月银三元。政府所招募的巡兵,个个凶神恶煞,诬陷人的罪越多,就愈能当队长。一个队长所诬陷的人已不知几千几百,这样凶恶的家伙,我当然是誓死不嫁的。因此他们就把我母女置于死地。一天,这队长先秘密地把两支无烟枪埋在我家里。凌晨,突见警兵十余人包围我家,捉我母女绑在柱子上。我母时年七十多岁,老骨嶙嶙,瘦不盈握。警兵把我母捆得很紧,我苦苦哀叫警兵,警兵不肯放,还围在左右侮辱我。当时我愤不可遏,真想自杀。我母被送入监狱。幸亏因为我是幼女,警察厅厅长可怜我,才得以在外候押。
这时,一位管监狱的法国军官让狱卒对我说:“你若肯侍奉长官,就能使你母出狱。”当时我救母心急,就嫁了他。这位西方军官很爱我,我就向军官历数恶队长诬陷我家的罪行。军官将恶队长控告到警厅长那里,恶队长被处以斩首刑。我报仇雪恨后的第三年,军官奉命移镇于非洲,不能带我去。但留赠我甚厚。
后来又听奇女子说:“我仇视此政府不是自今天开始,而是自我母死后。”
奇女子同情革命党,受她的影响我也加入了秘密组织。没过多久,由于事机不密,我们的活动被发觉,我成了政府通缉的要犯,只有逃走。
政府抓不到我,就将我的妻子投入监狱。她因不能忍受狱卒的凌侮,在狱中自缢。
我乘船亡命,自海防至广南,只有一天一夜水程,但保护国所取船脚金很昂贵,三等舱客金有十余元之贵。船上的大舱污秽混杂,人世间几乎无与相比。以前我坐监狱,觉得狱场为第一污秽,如今坐火船大舱,觉得狱场比这还洁净。其原因是保护国的人乘坐的都是一等二等客房,只有我们越南人乘坐三等大舱。三等舱内,鸡猪牛狗与人争地而处。船业公司都是保护国的人,每次船长检票,来不及答应,就拳打脚踢,赶我们如赶猪一样。
火船抵埠,没过几天,为生计我去了铁路工厂当工人。在这个厂做工的六个月中,我只与石炭土木成为莫逆之交,所看到的只有,叱咤咆哮管工人,焦头烂额做工人。
后来,由于已成为富商爱妻的奇女子汇款帮助,我又辗转到日本加人革命党。因为保护国干涉日本政府,我被日本政府驱逐,被押到长崎,强迫出境。返回香港,保护国又向香港总督指控我为谋杀人犯,关我三个多月的监狱,后来因无杀人证据而被释放,又驱逐出境。
我究竟在日本和英国犯有何罪?没有别的,我的罪就是因为我是亡国人,我是守公理的人。如果上帝把我造成非洲的牛马,美洲的鸡狗,各国都会欢迎豢养的,可悲哀的是,上帝生我而为人,人啊!我以前一直深信人道之可乐,读我书的人能不为我的愚而感到可悲吗?因此我只有著我愚忏……。
上个月远生有意将此书以新闻日记刊出,想以此警醒国人。如今听到最后通牒的消息,远生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就这样翻着书,想着事。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一大早,他先打电话询问日本方面一位要人。对方说,5月3日的日本内阁会议后,阁臣及元老都一致同意以强硬态度将最后通牒交付中国,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到。远生听后又打电话问外交部、总统府。那里的人也说,还没见到最后通牒,可能是一种风传。
但是远生感到日本咄咄逼人,风声越来越紧。他听说昨天上午,某处召开一个会议,本来外交部次长曹汝霖答应一定到会,但临时又说不能来了。后来他了解到,原来是驻东京的中国公使陆宗舆发来了急电。虽然不知道急电的内容,但远生想,大约是报告日本内阁会议的结果。后来他又听说,到了下午3时半,总统府怀仁堂临时召开紧急外交会议,打破了以前外交会议只在早上8点左右开的惯例。总统、国务卿、外交部总长、次长全都出席,连向来不列席该会的左右丞也参加会了。由此可知昨天会议的紧急程度。
也许是大家都已经知道消息吃紧,远生的办公室电话铃声不绝,很多人都在向他惶惶打听。
到了中午,远生接到一位总统府朋友的电话,却是另外一番说法。他告诉远生,以前的中日交涉,仅仅是远处盘旋,如今已成图穷而匕首见,双方交手的时候,小小风潮本来就在意料之中,不足为异。再说,总统对此肯定是有把握的,还不至于到决裂的程度。
远生觉得不踏实,又给早上他已通过电话的那位日本要人打了一个电话,打听消息。对方说,这次日方提出二十一条的修正案,多半是根据陆总长的意思和认可,可谓参酌不少中方的意见修改的,没想到提出后竟然被拒绝,日方只有最后通牒一途。远生听得出,照他的意思,这次风波已伤及中国亲善的感情问题,如果日本真的单方采取行动,即使将来中国全盘接受目前的修正案,日方也不会满意。
远生自然清楚,这位日本要人所说的陆总长认可,真正是强词夺理,实际情况是陆徵祥在会上谈过,日本军用器械如果精良,中国当然可以随时购买;中国如果需要外国人当顾问的地方,日本人也应在考虑采用之列。陆的意思是这类事情本来就没有必要订在条约之内,但现在日本人却说这就是陆总长已认可。这不是歪曲是什么?远生气愤地想,看来,真是弱国无外交,势力所在就是道理所在,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么,最后通牒,最后通牒!大家今天惟有等候这最后通牒。
等啊,等啊,又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说政府因顾念中日邦交,正在尽一切力量想方设法磋商,好让日本不要发出最后通牒。但希望渺茫,只有十分之二。
第二天,远生从日本报纸上看到,外交次长曹汝霖的汽车昨晚在东交民巷露过面,似乎中日交涉还有向平和方面进行的可能,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十分之二希望吧!此外,整个一天很快过去,远生逢人就问,但最后通牒还没有到。
晚上,有消息说,傍晚7时,曹汝霖的汽车又到日本公使馆去了,向日方提出了中方的修正案,内容还不清楚。
所以,5月7日这天,远生又起了个早,准备就详情作进一步采访。还没等自己问出个结果,已有一家报纸抢先登出了昨晚中日商谈的内幕,对照今天出版的日本报纸,也证实这一点,即中日交涉已转向平和。
远生也大略了解到,曹次长提出的修正意见如下:(一)南昌至潮州的铁路,如果经英国认可,中国也可允许向日本借款兴办;(二)满洲杂居,关于日本人与日本人之间的诉讼,必须归中方审办;(三)东蒙垦殖事宜可由中日公司合办;(四)内地传教,绝对难允;(五)第五号条件断难答应;(六)返还青岛。
日本公使对于曹次长提出的上述修正意见,态度强硬,盛气凌人,当时就答复:“已奉本国训令,准备正式向贵国提出最后通牒,除了全面接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关于哀的美敦书,内容如何?传言今天下午日本公使要到外交部正式提出,届时才能知道。不过远生从别处打听到,日方已放出风来,大概是限令中方照日本的第二次修正案,即除原件第五号外其他一至四号限期5月9日下午6点之前完全接受,给予满足。否则日本单方采取行动,“执行必要之手段”。
下午,日本最后通牒,一到总统府,远生立即去询问一位与他熟悉的外交部秘书顾维钧:“我政府有无最后的应急办法?”顾潸然泪下,悲愤地说:“城下之盟,还有什么说的。作为外交官来说,让步到现今这般程度,难道仅仅是外交官之辱之罪吗?如果国民没有自觉心,此后的危险何可言状!”
远生正准备将这些记录的内容整理后发稿,忽然又接到—个紧急电话,说最后通牒下午1点钟到达总统府后,总统已在春藕斋召集外交总次长、国务卿、左右丞,并拣选参政中有外交经验的人,如赵尔巽、李经羲、李盛铎、熊希龄、连甲等,开特别外交紧急会议。此时,会议尚在进行之中。
5月8日,远生才又听说,最后通牒的时间是昨天下午3点,而且昨天的会没开成,改在今天下午。只好将最后通牒的内容全文公之于报端,并注明这是5月7日下午3时日本公使日置益面递的。
对于下午的会议,各家报纸都争相打听,但是透不出一点线索。只是远生听说,除了昨天听到的那些参加会议的人员外,连一向不问事的黎元洪也要来,而且公府对会议消息封锁得很紧。
后来,透露出会议开得相当激烈。历来中国外交都主张以夷制夷,因此,首先由陆徵祥报告请英美斡旋的情形。陆说,英国公使朱尔典的态度很明确,中日交涉,竟至决裂,实在可惜。目前中国的情形非常危险。为目前计,只有忍辱负重,接受要求,避免危机。决不轻自启衅。
陆说完,大家都望着大总统。袁世凯面无表情,歪着头问:“黎副总统,有什么卓见?”
黎元洪支吾道:“国家大计由大总统一手主持,元洪没有啥子话说。”
“徐国务卿呢?”
“味尔典盛情可感!”徐世昌答非所问。
袁大总统又征问了几个人的意见,回过头说:“陆总长再报告一下美国的态度。”
陆继续说,美国方面所重视的是第五号,因为这一号的条款,干涉中国内政,对美国有直接利害关系,日本已向美方解释:第五号是向中国的请求,可以磋商。估计美国不会干预。因此,指望英美出面牵制日本,就目前来说已无实现之可能。
再下来又是冷场。时间也像是过得很慢。最后还是袁大总统先开腔,他清了清嗓子,环顾一下四周,语气悲凉:“我国虽弱,如果侵犯我主权,束缚我内政,如第五号所列的条件,我一定誓死力拒。现在,第五号,日本已撤回不议,其他侵及我主权,以及自居优势地位各条,亦据理力争,已经修改,比最初的情形,已挽回很多,不能不委曲求全了。”
在座的听到这里,一个个神色惨然。临散会的工夫,突然,听到徐世昌喊周自齐:“子庾!子庾!”大家还以为徐菊老有什么高论。不料只见徐相国从马褂夹袋中掏出一叠纸片,交给周自齐大声说:“一共八个人,拜托关照。”说完,也不顾大家惊愕的目光,安步离场。大家的惊讶是显而易见的,这样的场合,国难当头,徐世昌居然还有心思走后门,送条子。梁士诒摇着头说:“难怪日本人会提出这样的二十一条。”但仍然有很多人不理解,徐世昌平时也不是那种毫无心肝的人,多少也算条汉子,何故今日有此一举。但不管怎样,中日交涉算是告一段落,新闻舆论方面也再不许妄论。所以,从此报上也再未见到远生相关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