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熊上任伊始,在国会发表大政方针宣言时,声称一定要使中华民国成为法治国家,如今却成为痴人说梦。熊将大政方针交政治会议审定,却被当场揶揄嘲笑,最后熊只有辞职这一条路了,他所谓的第一流内阁,变成了落花流水。因此,远生写了一篇《吊熊内阁》,发往上海申报,文首有这样一段说明:
熊总理于民国三年(1914)2月12日奉令准免本官,我直到今天写这篇通信,原因是汪大燮教育总长于2月18日,梁启超司法总长于2月19日先后上书申请辞职,这二位最后下决心辞职,使得瓦解的熊内阁所落地之瓦,至今才能确定是某片瓦某片瓦,从而使记者造词作吊才有了具体的根据。
熊内阁自民国二年(1913)9月11日组成,到民国三年(1914)2月12日熊氏辞职,仅存在了五个月。远生在新闻中称熊内阁三字在民国史上为昙花一现。熊辞职前,国务院秘书长陈汉弟就对人讲,总理已寿终正寝,而我们尚不能不亲自看着含殓。熊总理也曾对人说,内阁已经病死,我不能看其抬棺材出门。意思是总统制已定,而比副署于总统制者为棺材出门。
远生觉得虽然内阁更迭在今天已数见不鲜,挽歌时有所闻,记者不能整天以泪眼为他人作吊唁,但哀乐感人,实在不由人呀!
所谓哀乐感人,是指熊希龄辞职时讲的一段话:“泛水之舟,操舵者既无驾驶能力,必须易人,才可渡登彼岸。”而实际熊辞职原因复杂。远生对此发表评论说:自熊内阁发表大政宣言后,中外有心人士就认为这样的海口难以实现,但熊氏努力为国家计划最后的政策,其惨淡经营的苦心却难能可贵,这在中国也是前所未有的。他人天天张网收雀,而熊内阁天天做聚雀的事,那么,熊内阁言论失败,手段也失败,足见内阁诸公人世不深,称不上政治手腕家。
熊希龄的去职仿佛成了预料中的事。但不过半月,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整个北京震动非小。熊总理的前任与宋教仁案有牵扯的赵秉钧在天津实然身亡,据说是中毒而死。这叫黄远生难以置信。就在半个月前,他还专程去天津采访过这位直隶都督。两个人谈了许多。
远生熟悉赵秉钧,此人自前清时即以警务起身,其为人外似圆滑而内实精核有术数,小吏出身,所以熟悉下等社会事情,对待属下动之以情,也就深得部下之心。赵秉钧自前清时代开办警务以来,蓄养了许多部下,其中有不少很能干的侦吏。连章太炎都说,某某最怕赵智庵,因为某某的一切隐私都在赵掌握中。
袁世凯出山赵氏再起之时,正是南北尚未统一之秋,赵以其本身的能力资格抓住机会,在满人社会中拥据警察这种新势力,其地盘也最为深固。即名义上满人乌珍为步军统领管警务,实权在赵秉钧手中。
不过赵氏确实不善于文牍及政论,深以国务会议为苦,又很厌倦批阅文件。自己觉得一身兼二职,如同大患在身。远生曾在一次会议上明问赵不能兼任的理由,赵则蹙额相告:“纸片太多了,忙不过来。”
赵氏在京时多次为远生提供新闻,远生到了天津,顺便往访新上任的天津直隶都督赵秉钧,想让赵谈谈对熊内阁前景有何预见,也想采访一些政界新闻。造访时,见署中张灯结彩,五光十色,大堂以外,招待室号房等仍然是旧制,袁世凯督北洋时的德政牌匾高悬如故,一切布置与冯国璋督署时一样。远生人署拜谒赵秉钧,恰巧赵正在开会,没见到。到了晚上,赵氏得知著名记者黄远生来访,便立即差人来请。
晚8时许,远生来到督署大堂,看到室内摆设都是新的,改造的洋式房子也已焕然一新。虽然是夜间,而丁丁土木之声不绝于耳,看上去改造装修还在进行中。
赵秉钧热情洋溢,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寒暄之后,他对远生侃侃而谈:从直隶都督而言,今日直督的位置甚为闲散,原因是冯华甫(冯国璋)督直时,厌倦省议会的麻烦,厉行的是军民分治。军民分治恐怕以北洋搞得最认真。行政公署已搬往民政长署内,一切民事惟有民政长是问。直隶都督现在所管七八十营兵,州县请调时,方由都督负责调拨。因为设有参谋长一职对都督负完全责任,所以我这个官很是清闲。都督府设有两个处,一个是参谋处,一个是副官处。都督出门,有一参谋一副官骑马相随,就好像戏台上元帅出行那样。
远生问及赵就任都督后有何感想?赵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说:以前在北洋二十余年,熟人极多,大家对我报有殷切希望,以为我到天津当都督后可以为他们办点事,其实他们不知道现在的组织情况和以前不一样。我到天津当都督,并没有带什么人来,因为有副官处,就连家信也可以叫他们去写,很省力。家眷我也没有带来。我现在出门,仍然是二三十名卫兵。这里有三百多人的卫队,多是从前的旧人。前些日子此间外国人请我吃饭,有人主张不可去,但我还是照旧出去。我想大可不必,我既然已从内阁出来作了都督,时时戒严,出入来往的人都要搜查,叫老百姓觉得最高长官都这么恐慌,人们就愈要恐慌。既然已经连内阁总理都不当了,还怕什么?
问到熊内阁,赵秉钧则顾左右而言他:现在的难事,头一件是财政不得了,眼睁睁地看着破产期近,没有钱就借,借到就用,也没有一个妥帖的办法。这宗钱不但人家不愿借,就是愿意借,我也不敢用。天津直隶现在一年需要支出一千万以上,而年收入仅仅是四五百万。以前华甫借款几百万镑存储支用,直隶的日子眼下还算过得去,但支持到今年三月后,不晓得有什么法子。本来都督管不着这事,没有兵饷可以行文去要,但是心中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国税厅与地方人都不接头,哪里收拢得钱?并不是百姓少出了钱,不过是让中间人拿去了。中间人是谁呢?就是县长议长这些人。现在虽然没有县议长了,但旧架子已倒败,一时也无从收拾。
在远生看来,赵氏对军民分治不满,主张都督包办政策。
赵秉钧又接着说,这第二件难事,就是官吏多数为吃喝嫖赌之人,绝无可用材料之人。本来好官就不多,从前我在北洋看见能够办事的人不过十成中有三四成,现在更难说了。现在知事中十成中我见过一半了……
华甫在这里当都督时,遇有州县请兵剿匪,立刻调拨。幸亏有这一点,所以能保持现在的局面,但是骨子里头已不堪问了。
赵低头吹了吹茶叶,又说:本来国家太大,旧架子拆了,新的未曾盖起,药方子开得都是对的,文章都是好的,但是药料不是这么一回事,也就没有法子。我现在打算就一两府地方先办起个模范,办得好,固然好,办得不好也糟不了什么大事,请他们(指各部)也不必问信,数月之后再来视察。办几个月再看。我现在有一个主意,过些时候到北京商量,如果是决意不行,也就只好不干了。就是地方官制,也是早早颁布才好,不然尽管嚷着,人人存五日京兆之心,一事不办,也不是好事。
远生万万没想到,才十几天的工夫,赵氏已成亡人。
政界对赵的死讳莫如深,但盛传赵秉钧是中毒死亡,原因是被指控谋杀宋教仁的凶犯应桂馨脱狱来到北京,请求见袁大总统,袁不仅断然拒绝接见,而且矢口否认他和应的关系。应满腹怨气出京,军政执法处侦探长郝占一在京津火车上用电刀杀了应。赵秉钧听说此事,言语之间微露愤慨:“如此,以后谁肯为总统做事?”并下令通缉杀应的凶手。
这事没过多久,有一天赵突然腹泻头晕,一头栽倒,七窍流血而死。
赵秉钧死了,熊希龄下了,官场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主角又变成梁士诒。
自熊希龄缺任后,袁总统命外交总长孙宝琦代理国务总理,财政上的事移到了总统府,一切收支均由袁总统一支笔批定。有一天袁对梁士诒说,财政如此窘迫,交通部总要帮忙才好。梁说,只须大总统吩咐,吩咐多少,就是多少。口气真大!
近日舆论焦点又到梁士诒身上。起因是,交通总长的乌纱帽飞到杨士琦头上,忽然又被大风吹去。而这一幕就是梁士诒暗中导演的。
本来熊希龄辞职后,袁总统调周自齐任财政总长,仍兼陆军总长。梁启超、汪大燮辞职后,由章宗祥任司法总长,蔡儒楷任教育总长,交通总长由内务总长朱启铃兼任,其余各部暂时照旧。
事情是朱启铃要求辞去兼职而引发的。朱当内务总长干得很好,但他对孙代总理说:“我实在不能兼交通总长了,你看,两个部公事堆积,无法料理,最近内务部考知事就费去二十多天时间。请解去一部。”朱的话语中已露辞去交通总长的意思。
过了几天,袁大总统也问孙代总理:“你看,朱启铃不干交通部,叫谁去做才好?”孙说:“畅士琦很可以去得。”大总统欣然同意,又说:“我与杏城(杨士琦)是老朋友,不便相强,还是你去征求他的意见,如果愿意,就可发表。”第二天孙代总理找杨商量。杨却转弯抹角地说:“我现在是颐养的时候,自己有饭吃,犯不着与人夺食,交通部的事一直天然是燕孙(梁士诒)的事,我怎么可以去呢?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一定要我去做,我也没有什么不肯的。不过我决不与人争抢就是了。”孙明白杨没明说同意,但也没有推辞的意思,就去报告了大总统。袁总统也高兴,遂决定发表。当天就由国务院拟定特任命令,第二天孙代总理将任命书拿到总统府请总统盖印。
凡是京中关系任命这一类的事,都是最隐秘的,非当事人不能知。就是在各部任命佥事参事也无不如此,更何况任命总长。所以杨士琦任命交通总长的事,只有大总统、总理及拟命令者三个人知道,杨本人也不知道。
代总理孙宝琦将任命书藏在袖筒里,没有立即回国务院,先去告知秘书厅长梁士诒,然后才到国务院将命令副署,又交给秘书锁藏,准备发表。就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电话来了。
接电话的是国务院秘书长陈汉第。打电话的人是财政总长兼陆军总长周自齐。打电话的人告知接电话的人:“梁厅长(即梁士诒>说,杨士琦交通总长的任命,总统叫暂缓发表。”
杨士琦既然被确定为交通总长,孙代总理当面征得本人同意,任命令已拟好,印章也盖了,却怎么又忽然中止?这就引起了各种议论。一种说法是朱启铃将专任内务总长不兼交通总长了,还是由杨士琦接任交通总长;又有人说杨的交通总长这一耽搁就没戏了;还有一种说法是,杨长于农商,或许是改任农商总长,但有消息说农商不是杨而是孙毓筠;最近又有人说,朱启铃的交通总长不动,而许世英出任内务总长。
远生说,开出这么多戏单,不知哪一出是真,哪一出是假,其实就内幕而言,假就是真,真就是假。这件事中途发生变化,所以远生给这一新闻起的题目是《杨士琦——电影中的交通总长》。
事后有人说这全是朱启铃捣的鬼,他实际愿意当交通总长而不愿意当内务总长,所以对杨氏的任命很有意见。但有些了解朱氏的人辩驳,朱是一位能干的官僚,还不至于有这种没意思的事,而且朱在内务部干得很出色,更何况孙代总理事前曾与朱协商,朱并无异议。因此说这事是朱氏作祟,实在是捏造的。
感叹之余,远生在这一新闻的最后一段写道:总统府中有两大手腕家比屋而居,梁士诒居于东偏(梁私宅在甘石桥而公府中有别居)而杨五大人杏城(杨士琦)居于西偏。杨之为人,记者不深悉,只是间接听其议论颇多精辟之谈。杨在前清曾因提倡运动亲贵掌握政权,为一般老辈所深恶,但他在背后批评亲贵也有很多妙语,说满洲亲贵离不了一个童字,称某贝勒为童昏,某亲王为童顽,某某为童某,俪词造意适如其人,常被评为有哲学思想的官僚。一般稍有思想的人,必定是喜逸恶劳,其手段常不及其理想的十分之二三。杨士琦与梁士诒虽然是水火不相容,而一个思想的手腕家,与实干的权谋家抗衡起来,不能匹敌。这也是明摆着。
杨士琦这件事发生后,梁士诒以其经济上财政上的根基,总揽中枢,几乎成了无冠的总理,俨然呼之欲出。但是在角逐中失败的思想家也不是光吃素,他准备借袁大总统的手粉碎梁的总理梦,出自己胸中的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