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虽然实际上是为法律,或为家庭,或为科学,或为精神病学,或为教学,或为艺术在工作着,服务于工作的某一惯常类别,受它的激励,忠实于它,但似乎也受到内在的或终极的价值(或终极的事实,或实在的各个方面)所激励,而职业只是这些价值的载体,这种印象是我通过观察并与他们交谈而得到的。例如,问他们为什么喜欢行医,或在操持家务中,或主持一个委员会,或有了一个孩子,或写作中,究竟有哪些深感愉快的时刻?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说他们是为了真、善、美,为了建立秩序、公正、法律和完美而工作,假如我把上面的具体报告归结为十来种内在价值(或存在价值)就会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些报告说明了他们的渴望是什么,什么使他们感到满足,他们珍视的是什么,他们日复一日地工作是为了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要工作。很明显,这种价值不在终极价值范围之内。
我没有着重去选择一个特定的控制对象或非自我实现的人来作为研究对象。我可以说,人类的大多数是一个控制组,的确如此。关于一般人对待工作的态度,不成熟的、神经症的和濒临病态的人,心理变态者,我确有相当大的把握,从未产生疑义,他们的态度是以获取金钱、得到基本需要的满足(而不是以存在价值)为中心,是纯习惯,受刺激制约,是神经症的需要,是常规和惰性(未经审查的或无疑问的生活),是做他人所指示或希望去做的事情。然而,这一直观的常识或自然主义的结论,对于较细致、较严格控制和有计划、能做出肯定或否定结论的审查,自然也是很容易感受到的。
我明显地意识到,其实很难区分被我选为自我实现者的研究对象和其他的普通人。我相信,我所研究的每一位自我实现的人多多少少都符合我的上述说法;但同样的事实是,其他不那么健康的人也有些人是在某种程度上受存在价值支配,受超越性动机支配的,特别是那些天赋较高的人和处境特别幸运的人尤为突出。也许,所有的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受超越性动机支配。
除了纯习惯或常规或功能自主,其他多种动机活动的渠道都可以看作事业、职业或工作的传统类别。它们可以满足或徒劳地寻求满足任何一种或所有各种基本需要以及典型的神经症需要。它们可以成为一种“演出的”渠道,或成为“防御的”活动,正如成为真实的满足一样。
既有我的纯习惯印象的支持,又有一般的心理动力理论的论证,我最终发现,最真实而又最有效的说法是:所有这些各式各样的习惯、决定因素、动机、和超越性的动机是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形式中同时起作用的,这一形式更倾向于以一种动机或决心而不是以其他多种动机为核心。这就是说,发展水平最高的人都是在更高程度上受超越性动机支配的,比一般的或较弱的人较少受基本需要的左右。
另外,这里也有“混淆”因素的作用。我曾报告过我的印象,我的自我实现研究对象似乎能够很容易并坚决地为他们自己“找到方向”。这和那种广泛流行的价值混淆形成高度的对比。不仅有混淆,而且存在着一种颠倒是非的奇怪逻辑,一种对于善良的(或力求成为善良的)人的下意识的敌对,或无端排斥优越、杰出、美、才华等等。正如纳尔逊·阿尔格兰所说:“政治家和知识界的人都使我厌烦,他们似乎太虚伪;近来我看到很多人,包括妓女、家贼、卖破烂的等等却似乎相当真实的人。”
这种仇视我曾称之为“对抗评价”。我有时直接称之为尼采式的忌恨。
内在价值必须作为人性的一部分包含在人或人性的完满定义之内。
那么,如果我们要给真实自我、自我同一性、真诚的人的最深层的、最真切的、最基本的体质方面下定义,那么就要做到概括全面,我们不仅必须容纳人的体质、气质,不仅涉及解剖学、生理学、神经学和内分泌学,不仅考虑他的能力、他的生物学类型、他的基本的类似本能的需要,而且必须包括存在价值,也就是他的存在价值。这应理解为对萨特型的武断存在主义的毫不留情的否决,萨特认为是命令创造了自我。存在价值同样是他的“本性”的一部分,或他的标志性特征的一部分,和他的“低级”需要并存,我的自我实现研究对象中至少是这种情况。存在价值必须包括在任何关于人或丰满人性或“某人”的所有终极价值定义中。
的确,存在价值在多数人中并不十分明显或未能实现(未能成为真实的、起作用的存在)。但是,它们被包括在人类所有个体的潜能之内。自然,也要考虑到将来可能发现与此矛盾的新论据。最终还必须考虑到严格语义和理论建设,如在一个低能儿中我们将赋予“自我实现”概念哪些含义?我坚信,不管怎样这至少会适合于某些人。
这一价值系统也应该包含在关于充分发展的自我或人的概括全面的定义,这是被他作为超越性动机的一种价值。
这是一些类似本能的内在价值,它一方面能避免疾病,另一方面可以达到充分的人性或成长。由于内在价值(超越性需要)的被剥夺而引起的疾病,我们可以称之为超越性病态。因此,“最高的”价值,精神的生活,最高的人类抱负,也是严肃的科学研究主题,它们也属于自然世界。
另一个论题也是来自关于我的研究对象和普通人之间的观察和对比。这个论题是:可以将基本需要称为类似于本能的或生物学上必要的理由很多,但主要是因为人需要基本的满足以避免疾病,避免人性的萎缩,并且,从积极的方面说,是为了趋向于完善,以达到自我实现或丰满人性的实现。我的强烈印象是,对于自我实现追求者的超越性动机也有完全适合的极其相似的情况。在我看,这些超越性动机也是生物学的必需,为了避免“疾病”以及实现丰满人性。由于这些超越性动机是生命的内在价值,不论单一的或联合的都是如此,这就等于说在性质上存在价值是类似本能的。
这种来自存在价值或超越性需要或存在事态被剥夺的新兴“疾病”,起初并没有被看作病态而做出这样的说明,当然例外的是无意中或暗指时,或者,像弗兰克尔所说的那样,仅仅非常一般和泛泛地提到,还没有分析,化为可以调查研究的形态。一般地说,它们曾受到宗教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永久的讨论,受到惯常的心灵学和宗教缺陷的束缚,而不是物理学家、科学家和心理学家的讨论。作为精神病学的或心理学的或生物学的“疾病”或发育不全或衰弱症,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又和社会学的以及政治上的失调之类的问题有交迭。
这些应恰当称之为人性萎缩的“疾病”不妨叫作“超越性病态”,而且是由于无论局部还是总体上的存在价值被剥夺而引起的。后面的固期表是在我以前用各种操作得到的有关存在价值的描述和分类推论的基础上形成的,并且其中有一些列出的疾病虽还未发现,但也可作预测未来的参照。它们将在怎样的范围内被发现并得到说明,我的印象和假设也将在怎样的范围内得到印证。我曾以电视世界,特别是电视广告作为研究各种形式超越性病态的丰富源泉,如内在价值的庸俗化和破坏。当然,也有许多其他的资料垂手可得。
一般超越性病态主要有如下表现:
厌倦,无聊;
生活本身的无价值,生活不再是自身的确证;
存在的真空;
理智因素的神经症;
生活热情的丧失;
无意义;
失去享受的能力,无所谓;
哲学性危机;
无感情,退隐,命定论;
无价值状态;
生活失去神圣的光彩;
异化;
颓废,沉沦,无目的;
无欢乐;
精神上的不适和危机,“干巴”,“枯燥”,呆滞;
无望,麻木,失败,停止竞争,屈服;
完全被动、无助感、丧失自由意志;
极端怀疑;
绝望,极度苦闷;
价值生活的抑郁症;
想死,生活放任,生死无所谓;
觉得自己无用,不为人所需,无效状态;
郁郁不乐;
牢骚满腹;
“无目的”的破坏,怨恨,肆意破坏;
徒劳;
犬儒主义;
对一切高级价值不相信,丧失信念,或以还原论解释一切;
疏远长者、父母和权威,脱离任何社会。
这些情况只是一个很初步的尝试,不应看得太重,只能作为对未来研究的一种提示。这些特殊的超越性病态似乎是与一般超越性病态的“基”相对的“形”。我曾唯一详尽讨论过的特殊超越性病态是第一种,或许这一对于说明其他超越性病态的进一步尝试可以作为一个促进因素,我认为要做到那一点是完全可能的。我想,认真看一下宗教病理学文献,尤其是神秘主义传统的文献,会有启发。
另外一些线索还可以在“风格独特”的艺术、社会病理学、同性恋文化群等领域中,或者在喜欢挑剔的存在主义文献中找到。存在心理治疗的病历,心灵的疾病,存在性的空虚,神秘主义者的“干涸”和“贫瘠”,由于一般语义学者的解剖而弄得二歧化、抠字眼和过于抽象,艺术家所极力反对的庸人习气,社会精神病学家所谈论的机械化、机器人化和丧失个性,异化,自我同一性的丧失,过分的惩罚,牢骚、抱怨和无助感,自杀倾向,荣格所说的宗教病态,弗兰克尔的理智失调,精神分析学家的性格障碍——这些以及其他许多价值紊乱无疑也是有关的资料来源。
总的来说,这种存在价值的满足或实现能增强或实现人的潜能,那种紊乱、疾病、病态或萎缩又确是丰满人性或人的潜能的一种减损。由此则可知道,这些内在固有的终极价值可以被看作类似本能的需要,与基本需要的论题范围及层次系统是相同的。这些超越性需要,虽然有某些特征使它们和基本需要区分开,但仍然处于和例如维生素C或钙等类需要相同的论题和研究范围。它们也被包括在广义的科学领域之内,肯定不应作为神学家、哲学家和艺术家的独占财富。心灵的或价值的生活于是也落入自然的王国中,而不是一个相反的和对立的王国。它既是心理学家又是社会科学家敏感的研究对象,而且在理论上也终将成为神经学、内分泌学、遗传学和生物化学的研究课题,只要这些科学有了适当可供利用的方法。
从某种程度上讲富贵而失落年轻人的超越性病态来自内在价值的丧失,来自受挫的“理想”,来自对社会的幻灭感,误认为社会仅仅被低级的或动物的或物质的需要所支配。
那么大胆一点可以说:是内在价值的饥饿造成了那些低级需要己得到满足的有钱人的社会病态。换一个说法:有钱、有特权、基本需要已得到满足的高中学生和大学生的恶行大都是由于“理想”的受挫,那是在年轻人中普遍存在的现象。我的假设是,这种行为可以是一种复合型,一方面是继续寻求某种信念,一方面是由于失望而愤怒(我有时能在某一年轻人中看到完全的失望或绝望,甚至怀疑这一类价值的存在)。
很明显,那种全世界普遍的狭隘到愚蠢程度的动机理论也可导致这一受挫的理想和偶尔的绝望。撇开行为主义的或实证主义的理论——或称非理论(它们简直无视这一问题,对这一问题采取一种精神分析式的否认态度),还有什么理论能适合这些年轻人呢?
不仅所有的现实科学和正统的教育心理学,不能提供给青年什么有益的东西,而且指导绝大多数人类生活的主要动机理论也只能带他们走向沮丧或犬儒主义。弗洛伊德派的学者,至少在他们的正式著述中(虽然在良好的治疗实践中有所不同)对于所有高级的人类价值仍然一直采取还原论的态度。最深层的和最真实的动机被看作是危险的或肮脏的,而最高的人类价值和美德实质上是骗人的,是“深层的、黑暗的、肮脏的”东西披上羊皮之后的假象。我们的社会科学家在这方面大体上也同样是令人失望的。绝对的文化决定论仍然是大多数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公认的正统教义。这种说法不仅否认内在的高级动机,而且有时甘冒否认“人性”本身的危险。不管是东方的或西方的经济学家,也基本上是实利主义的。我们不能不对经济学的“科学”抱怨几句,一般地说,它不过是一种全然虚假的人类需要和价值理论的高等技术处理产品,这种理论仅仅承认低级需要或物质需要的存在。
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青年人深感失望和幻灭?他们得到一切物质的和动物的满足而又并不快乐,不像他们被告知可以期待的那样(不仅是那些理论家而且父母和教师的习俗智慧以及广告家无孔不入的灰色谎言都曾这样说过),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别的结果呢?
社会的绝大部分都建议把诸如“永恒的真理”、“终极的真理”等交付给教条主义和宗教主义,这也是对高级人性的一种否认。它实际是说,寻求真理的年轻人肯定不会在人性本身中找到它,他必须到一种非人的、非自然的源泉中去寻求终极的东西,这样的源泉已经受到许多理智的青年人的怀疑和明确的拒绝。
我之所以集中讨论青年人“受挫的理想”,是因为我认为它是研究的热门,但是,我认为无论什么人的超越性病态也都来自“受挫的理想”。
外部的剥夺不仅可以导致价值饥饿,而且也容易导致自身的心理矛盾及反向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