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过孤独的时候我给珈打电话。听他在电话那边温婉的笑。他说,菲娅,宝贝儿,我知道你想念我,就如同我如此想念你一般。
陆
21岁的夏天,卡卡出现在我的世界。
眼神不羁,笑容靡奢,一如珈的雕刻,他看着我,看我吊带裙下透出的左肩胛那一朵美丽的荼靡花,然后微笑对我说:米菲娅?好一朵绚烂的荼靡花!
我不回答他,始终牢记珈说的那句话。他依然笑,毫无尴尬表情。米菲娅,看见你,就如同看见另一个我自己,有讶异的感觉呢。
他说,菲娅,认识你的今天是我23年生命里最美妙的一日。
我摇头,说:清醒一点好吗?我们不是在排练滥情的情景剧,这是生活,充满现实。
但是那一日的夜晚,万籁寂静的时候,我终于开始翻阅母亲留下的黑色本子。那是一个怎样的本子呢?扉页上写着娟秀的两个字:烟霞。多么诗意的女子名,平凡到纯粹,一如她娟秀的文字。
这是一本很普通的日记,是任何女孩子都会有的那种日记,她在上面写她的所想所知所遇,她心里深埋的所有爱意所有思念都埋藏在这里。
她写:今天是8月27日,你走后的两月又六天。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珈,我无比想念你。
她写:今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我看到绚烂的烟花,花开荼靡,一如我的左肩胛。那是你最爱的样子,而今晚,你在远方看见了吗?
她写:今天左飞看见了这个本子,他哭了,像个小孩子。我没有办法让他不哭泣,他说,只要我把你忘记他就娶我,我没有答应。你是我唯一的亲爱,不论我们手牵手,还是相隔万里,都永恒不变。
左飞走了。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珈,你在哪里?
她写:珈,今年的樱花开得特别风情,左飞结婚了,听说婚礼很是隆重,我没有参加。因为我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必须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照顾她。她会是个女孩子,预产期在六月份,双子座的孩子。我多么期待她的到来,填补心中你留下的空白。
珈,你知道吗?我等待你已经太久太久了。
我几乎要窒息。我一瞬间开始明白了所有的事。
我在电话这头忍不住用质问的语气和珈说话。我再也不能无视这段过往的故事封存在那本黑色的本子里。
他终于轻松下来,因为隐忍21年的往事终于开启。他说,菲娅,你的母亲在认识我之前,的确和左飞在一起。
左飞,就是左拉的父亲。我在9岁时遇到的那个稳重男人。
柒
卡卡终究选择了离开。他在电话里浅浅微笑,菲娅,你是个好女孩,可惜我终究注定要错过你。
我也微笑,说:缘浅缘深,不过如此,其实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错过的结局,亦是最好。
他说:菲娅,有的事情,命中注定,我们终究需要承担,无法更改,无法叛逃。
我说:卡卡,或许这便是最好结局。而我只需知晓,我爱你,就已足够。与你,与他,与旧时光,都可以,没有任何关系。
他在那边不说话,只是跳到错落的呼吸。而我在这边,紧紧捂住话筒,不让他知道,我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来抑制我心中的魔。
22岁。大学毕业。我回到珈的身边。每天陪他为母亲的坟墓除草,和他说许多许多的话。他和我谈我的母亲,用那种浅淡温婉的语调,让人心醉。这些在以前,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但是现在,有我陪伴他,再无忌讳。
这一年,左拉也结婚了,邀请我和父亲参加,他的父亲坐在那里,依然那样刚健稳重,但鬓角已经泛白。但是在看见我的时候,有刹那失神,痴痴地叫我:烟霞。然后大家一直沉默。左拉母亲脸上的皱纹愈发显得阴郁沉重稠密。
我只好微笑,叫他叔叔。然后一群人在与左拉的玩笑中寻找逃脱尴尬的途径。
有些时候我会突然想起卡卡,想起他给我谈到的他的父亲。那个他从未谋面的男人。他说他的父亲和他母亲结婚后不久就离家出走了,因为,在他乡,有一个和他那么相似的女孩一直爱他,一直等着他。
我说:那你的父亲也不应该丢下你们母子离开啊,那个时候,你应该还在襁褓之中吧。
你不知道,菲娅。他笑着说:那个远方等待他的女孩,同样有了他的孩子,他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难产死了,他看见的,只是那同样还在襁褓中的女孩。
我的外公叫“顺溜”
在观看《我的兄弟叫顺溜》预告片花时,从画面背景上的芦苇荡里,我就隐约预感到了:那块土地是我外公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在开首剧情里就提到了位于洪泽湖东侧,有着“七省咽喉”之称的战略要冲淮阴城。我的顺溜外公在那时还算顺溜,是一个目不识丁修理地球的庄稼汉,如果没有那场打了八年的战争,他可能会。
捏一辈子锄头把,当然对他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情,也就是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像大多数农民大伯那样,过着普通老百姓平凡而又乏味的日子了此一生。但也就不会有着他那血雨腥风,身经百战,冒着枪林弹雨,上马击狂胡,下马啃窝头的军旅生涯。
1937年小日本进了苏北,顺溜外公那时十九岁,在淮安县岔河镇花园村里干农活。鬼子进村后,老百姓望风而逃作鸟兽散,腿脚利索的就溜之大吉,不利索的就只有让鬼子兵当作擒获的猎物来百般蹂躏。
“飞毛腿”的顺溜外公单身逃亡后,不久就光荣地加入了革命队伍。据我母亲说:村里一个能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问他,想不想吃饱饭?想吃你这就跟我走。于是,饥饿的不顺溜外公这就跟着他走,去混口饭吃。还好那个先生是个共产党——相信他,没错的!假设上线是个忠义救国军的同志哥,那他在解放后就不会有多顺溜了。时过境迁母亲又说:鬼子进村时把不顺溜外公的妹妹给抢走了,他才加入穷人的队伍要报仇。母亲的两种讲法我都相信,既填饱了肚子又打鬼子报仇,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外公就和一帮穷哥们躲进洪泽湖里的港叉内,伏击鬼子的运输船,炮艇。据说有一次鬼子大扫荡,他躲在芦苇荡里,鬼子用刺刀往里面乱戳,他就左闪右躲,手忙脚乱,实在是扛不住了,就丢掉了“汉阳造”大枪,叼了根芦苇秆一个猛子扎在水里,不歇气地潜水了有半里多地,把对着湖面“呯呯”乱放枪的鬼子兵给涮了。这样死里逃生的历险记在地面上还有过一次,是在山东打孟良崮时,一伙蒋匪军追杀外公,他腿脚还是同样利索,气喘吁吁如同惊弓之鸟般躲藏在三岔道口的一堆坟头后面,手中攥紧了张着大机头的二十响德造驳壳枪,准备困兽犹斗。****弟兄呵问旁边干农活的老乡,共匪往哪条道跑了?老乡一个仙人指路把****引上了无间道。像这样九死一生的惊险场面恐怕还不止这两桩。他后来隶属于华东野战军,在渡江战役之际,因为认字不多,只混了个团政委。解放后外公还有一杆拴着红绸缎的驳壳枪搁在家中压箱底,无聊时就在灯下摩挲,梦回吹角连营。不知道是自个儿私藏的,还是组织上批准的。“文革”时被他侄辈的给拿了出去耍,天晓得是炫耀还是搞武斗,这一款也被列为几大罪状之一,不顺溜外公被关入了牛棚。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每到逢年过节母亲就要带我去逛省城合肥,去省公安厅看外公。在我的记忆里,老头从骨骼上看起来高大威猛,喜欢套一件卸掉肩章领花的老式警服,整日坐在藤椅里,手里拄着一根藤杖。老头那时得了半身不遂,原则上不能下地,利索的腿脚早已不见当年之雄风,令人有种“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慨。有一次黑白电视机里放的是三大军教片之一的《南征北战》,老头眼睛一亮来了劲,用套着棉鞋的双脚对着地板打着节拍,用藤杖指点着屏幕:这是莱芜战役,就是我们打的。那时我对华东野战军战史根本就不了解,曾听传闻大日本皇军精于白刃战,就趁着老头情绪高涨咨询之:鬼子拼刺刀厉不厉害?他说:他们拼不过我们,个头太小。
老头在1996年夏季寿终正寝,驾鹤西游。早年,我就听说老头命硬!他那个村子前后出去二十多个壮汉闹革命,仅存活下来两个,他自己都无有颜面回家乡见江东父老,因为其中有一部分革命烈士是他带领出去的下线。我和母亲去合肥奔丧时,老头盖着金色镰刀锤子镶嵌的鲜红党旗,安祥地躺在玻璃长柜内睡着了。当时追悼会伴奏的乐曲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围观者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和顺溜外公的肉体进行告别仪式。我倒没感觉到有什么伤心难过,当时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创意:那个曲子太俗气,应该播放低沉悲壮的《国际歌》才恰到好处。老头从一个文盲的职业农夫起步,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岁月里戎马半生,几次都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居然奇迹般地活到了八十岁,可以算是潇洒走了一回吧!
我对他虽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我比较欣赏他,顺溜外公是一个“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英雄好汉!因为有他的存在而使我感到自豪。这也是我为什么对新四军第四师,华中野战军,华东野战军的战史特别感兴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