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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Prom Queen 舞会皇后(2)

他翘起嘴角,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潘筱颖。”这句话说得不知所谓,却足够在她心里留下长久不灭的印象。

午夜时分,她回到自己房间里,舞会礼服被草地上的露水洇湿,裙摆和鞋子上沾着泥土和青草的碎屑。那一夜发生了许多事,有人在幽暗处贩卖禁药,有人在软饮料里掺进烈酒,许多颗心被交出去,许多个吻,许多人彻夜无眠。

那个夏天之后,Esther去读大学,然后又去考研究生院。而与此同时,Han也从舞蹈学校毕业了。

毕业演出上,他是《吉塞尔》里的阿尔伯特。演出终了,Esther去后台找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忘乎所以地吻了他。直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走过来,打断了他们。Esther不认识那个女人的面孔,但看到她手上的白手套便知道她是谁了,一个著名的芭蕾评论家,见舞者的时候总是戴着一副丝质手套,免得碰到他们汗湿的身体。评论家跟Han握手,祝贺他,发表在第二天报纸文艺版上的评论更是充满了褒扬的话,称赞他的动作“干净而不着痕迹”,说他“每一个两周空转之后的五位都做得几近完美”“尾声时的两脚腾跃相碰令人窒息”。Esther偷偷保存着那张剪报,每次回想起那场演出,都会觉得宛如梦境,却又欣欣然地沉迷其中。

不久之后,像所有人期许的那样,Han进了本地最好的芭蕾舞团,合同条件十分优厚,每年保证九个月的演出和排练,三个月悠长的假期。

随后的那几年,他们两人时聚时散,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其间,Esther也交过几个男朋友,既有学校里打冰球的运动员,也有画家、学究和职员。但兜兜转转,她每次都会回到Han这里。他仍旧是那个样子,很安静,穿着朴素,尽可能地显得普通,尽可能地湮没在人群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行事古怪,比如他戴手表,时间从来不调,表盘上显示的日期也总是和真实世界相差一周以上。有时候,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是不存在的,他低着头大步前行,若非必要可以一整个礼拜不说一句话。

相比那些凡尘俗世,跳舞是他那个小世界里面唯一的中心,和永恒不变的重点。他有毋庸置疑的天赋,但每一次登台之前,仍旧会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仿佛不知疲倦。只要有时间,Esther便会去看。对她来说,那不是普通的体验,他的每一个脚步,一次又一次的跳跃,以及紧跟其后轻盈无声的触地,充满热情和力量,同时又有扎实的技法,曼妙的起承转合,和滴水不漏的构思,融汇于其中。Esther最喜欢那些很考功底的部分,尽管都已看到烂熟了,但每当他的动作与她的记忆契合,那样丝丝入扣,又不着痕迹,还是会叫她一个激灵般的警醒。待到高潮处,似乎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旁人,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将来,也没有过去。每次他跳,她的心也跟着悬起,飘浮在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之上半英寸的地方,呼吸和心跳似乎成为一对共生的矛盾体,她似乎也跟着在动,透不过气,心跳每分钟一百二十次。

等到正式演出的时候,她总是紧张得不行,为他紧张。虽然她知道自己蠢得可以,他是不会紧张的,更不会怯场,她从没见过他出什么纰漏,至少没有能让她看出的。她根本分不出来,是为他的舞蹈震撼,还是为他本身而激动,也觉得没有必要去区分,因为这两者在她看来是一体的,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那个时候,许多人也和Esther一样,就是这样被Han吸引着。他们说:“只要你看到他动起来,你的眼睛就难以离开了。”当然也有人抱着怀疑的态度,谈起他的时候总是会说:“他才华横溢,但是……”却又无法具体说出来那个“但是”代表着什么,可能只是因为他有些古怪吧。而绝大多数人认为,作为一个有天赋的人,性格上的缺陷甚至怪僻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于是,Han的沉默和傲慢也变得招人喜欢了。各种各样的预言和传闻纷至沓来,有人说他会成为芭蕾舞团最年轻的明星演员,也有人觉得他天生就是齐格弗里德,阿尔伯特或者弗洛里蒙德,甚至断言若是由他来演贵族,只有Roberto Bolle(罗伯托·波尔,意大利芭蕾演员)可以担纲王子的角色,否则一定会被他抢了风头。

但Han对待这一切褒扬的态度却有些消极,他对Esther说:“我还是跟从前一样,只是没人知道罢了。”并且半开玩笑地为她举了个例子:

那一年,他去卢森堡参加过一个比赛,在当地住了几个礼拜。每天训练结束,他都会去剧院对过儿的小咖啡馆里买一瓶两百五十毫升的矿泉水,一饮而尽。那家店里的几个女招待,不管年轻还是年老,都想引他说话,却始终没成功过。同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

他走进店里,女招待对他说:“晚上好,您要什么?”

他指指柜台下面的一排蓝瓶子。

她拿了其中的一瓶递给他,笑着问他:“您是舞蹈演员吗?”

他也回了一个微笑,把钱给她,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转身走出去。

“还要别的吗?咖啡?巧克力?再见,晚上好!”她在他身后说。而他就好像没听见似的,不回头也不回答。

她们在背地里叫他“王子”,打赌什么时候他才会开口,甚至打趣说他是不是个哑巴。

其实,他不说话,只不过是因为他不会说法语罢了。

Esther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无暇去深究,她只是满心欢喜地活着,渐渐地把自己的东西搬去他的小公寓。所有人都以为,有一天他们会结婚。

二零零二年的春天,芭蕾舞团去欧洲巡回演出。Han将要在《舞姬》当中扮演一个不可或缺却无甚个性的炫技角色,有一段变奏,整整两分钟的独舞,对于他这样年纪和资历的演员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他身边的人要么为之欢欣鼓舞,要么就是妒忌得要死。Esther的父母在他出发之前请他吃了一次饭,主菜平均一百二十块一道的法国大餐,威基伍德的瓷器,那些微笑,干杯,握手和拍肩膀的动作,百分之二十的小费,都暗示着(或者说预示着)他们两个人的锦绣前程,就在不远的未来,几乎触手可及了。

面对这一切,Esther应对得无可挑剔,她兴冲冲地为Han打点一切琐事,效率手册上记着两个人的日程安排,脑子里定下未来三十年的计划。但Han却做不到。

从前,他每天总是七点钟起床,做一个钟头的力量训练,九点钟开始排练。那段时间,他起床的时间提前到了五点,甚至醒得更早。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直到有一天,Esther在他那里过夜,凌晨时分,她被卧室外面的一点响动吵醒,她起床去看,发现Han已经起来了,穿好衣服,坐在起居室飘窗的窗台上,看着外面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在微蓝的晨光里每隔三十秒变一次颜色。

“你在干什么?”Esther睡眼惺忪地问。

他肯定听到了,却依旧静静地坐着,静得好像根本没有呼吸似的。

很快,失眠及其带来的焦虑和紧张开始影响到他的工作。不久之后的一次排练中,Han和一个女演员搭档表演一段双人舞,那是一连串合着慢板音乐的舞步,托举、平衡和旋转,应当做得舒缓而优美。一个托举放下再拥进怀里的动作,总共做了十余次还是不能让导演满意。Han没有反驳,放下那个女演员,径直走出了那间练功房。那出戏的导演也曾是个舞蹈演员,极其律己的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有人会这样不负责任地在排练中途离开,他发了狠话,对Han说:“你这样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指望以芭蕾为终身职业!”

Han没有回头,只平静地抛下一句:“我无所谓。”

那几步路他好像走了几年,偌大一间练功房里安静得叫人耳膜发胀。当他走出门口,关上门,门后面传来演员们的窃窃私语和导演说话的声音:“回到原位,从变奏开始,再来一次。”

Esther从Lance Osler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但她本身是个神经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人,坚强、固执,做事有条有理,始终不太能理解这些“非正常”的举动。她立刻就跑去看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答。

“发生了什么事?”她继续追问。

“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想讲话,我做不到!请到此为止好吗,我不想弄得不愉快。”他看着她大声说道。

Esther愣住了,转身就走。房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摔上的时候,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突然意识到那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讲话,像是争吵,却又那么吝惜言辞,到头来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冷静下来之后,Esther花了很长时间去想这件事,她以为是演出给他带来的压力太大,试图再心平气和地跟他谈谈,而他也的确变得平和了一些,却仍旧什么都不愿意说。她开始指望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好转,但过了很久,他仍不见好,还是失眠,即使在一天高强度的排练之后也睡不好,拿做爱或者争吵来发泄也无济于事。他一直保持着紧绷的状态,从未放松下来,有时候还神思恍惚。

就这样一直到了那年的九月,有一天,他们两个人正在路上走。路口的红灯亮了,Han两手插在裤袋里看也没看就径直朝马路中间走过去,Esther伸手拉了他一把,“当心!”一辆深蓝色的中型货车几乎贴着他的鼻尖开过去。

她惊魂未定,等到了对面人行道上才开口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受了伤,你跳舞上的事业很可能就玩儿完了?”

“我有什么事业吗?”他笑着反问。

“现在是没有,很快就会有的。”她说得很严肃。

他却没有搭腔,继续朝前走,过了很久才极其平静地回答:“不管那是什么,我不想要,这对你重要吗?”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努力不把那些荣耀和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混为一谈,却发现这很难做到,便只是烦躁地说:“你只是太累了,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

数周之后,Han随团去了伦敦。在那里,他的情况愈演愈烈,一连几天都没能准时到场排练,身上脸上总是带着可疑的伤痕,用粉底勉强盖住才得以登台表演。别人问他怎么了,他总是淡漠地笑笑,什么都不说。

就在芭蕾舞团即将离开伦敦转道都柏林的前夜,负责巡演的经理接到一个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有个演员被人打伤正在急救。经理赶到医院,在急诊症室里找到Han,他伤得不轻,但看起来已经清醒,说自己只是不小心。不过,送他入院的那个调酒师却说,那些日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他在那一带故意寻衅找人打架,一般情况下他总是能赢,但这一次他招惹的人太多了。而医生也不觉得这只是“不小心”,处理完伤口,又给他做了尿检,以确定他是不是嗑了什么药。

三天之后,Han一个人提前回到纽约,去见芭蕾舞团的执行总监,然后便开始了无限期的休假。

直到这时,Esther才真正明白,他说他不想要,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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