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变脸:文戏与武戏
吴佩孚势如破竹地从岳州打到衡阳,几乎纵贯整个湖南,把桂军打得退出了湖南,把湘军给打残了,然后就罢兵休战。就地整军经武,壮大力量,而且迭发怪论。表面的原因是段祺瑞的偏心,不按功行赏,把湖南督军给了那个一向为吴佩孚看不起的草包张敬尧。对于曹锟来说,则是许诺给的副总统,若有若无,最后居然泡了汤。但深层的原因,则是由于北洋集团第二代崛起。出于战争的缘故,第二代早早出头,建功立业,因此形成新老代际之间的对立和挑战。机缘凑巧,由于段政府的对南方作战,被人称为后直系的曹锟,给了作为第二代冒尖人物吴佩孚一个机会,一个坐大的机会,而且,出于曹锟的性格原因,自打重用吴佩孚之后,一直对这位咄咄逼人的第二代,表示优容。于是,代际之间的争夺,就变成传统的以地域为分别的派系之争,或者说以地域派系之争为表现形式。北洋第二代除了吴佩孚,还有独立的冯玉祥,湖北督军王占元下面的孙传芳,江苏督军下面的齐燮元,奉系的郭松龄和张学良。他们都在后来的军阀混战中,比较早地脱颖而出,成为战争实际的主宰者。比较起来,1918年的吴佩孚,已经45岁了。按辈分,他属于北洋第二代,但论年龄,他跟第一代相差无几。用给他做传的章君榖的话来说,因为吴佩孚在新军当兵的时候,错失了一次直接进北洋武备学堂第一期的机会,结果反而居于一向被称为傻子的曹锟之下。这个心高气傲的人,此时,已经等不及了。
自辛亥以来,中国国内的内战,往往是呈现一种“假打”的状态,战争的胜负,似乎跟对阵双方的实力对比无关。实力较弱的一方,往往敢于公然取攻势,比如像讨袁之役、护法之役,也不一定就非得失败不可。只要占据了舆论的主动,弱者就是可以打败强者。北洋系第二代不满第一代的专横、颟顸,挑战的方式,首先也是占据舆论的制高点。要占据这个制高点,在南北内战的当口,就是呼吁和平。在吴佩孚之前,已经有冯玉祥武穴罢兵,用的就是这一招。可惜,当时冯玉祥的资本不够,实力也不足,半途而废。接下来,轮到比较有资本和比较有实力的吴佩孚了。他提出的休战借口,依然是呼吁和平。如果说,冯玉祥呼吁和平的背后,有陆建章的运作,也有他个人的野心,那么,吴佩孚的和平呼吁,则有对段祺瑞的不平,同样也有他个人的野心。
吴佩孚在前线止步不前,开始可以赖到军饷不继上,但是,老是这样赖,好像也是个问题。毕竟,南征各军的军饷多少还是有的,比较起来,吴佩孚拿的还算多的。老拿这点说事,行内人看着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必须找个新的借口才是。是时也,和平是最为时髦的呼声。南北断断续续打了两年,作为战场的湖南饱受荼毒。不比此前的讨袁,段祺瑞的武力统一,正当性遭到舆论的强烈质疑。为内战而大笔举借日本借款,更是令人疑窦丛生。欧战结束,西方列强出于抵制日本,也有希望中国停止内战的呼声,尤其是美国,多次表示强烈反对中国内战的意愿。此时吴佩孚打出这个旗帜,比起一年前的冯玉祥,更加顺理成章,也更有煽惑性。
就这样,1918年8月7日,吴佩孚突然发表致老直系的核心人物、江苏督军李纯的阳电,公开呼吁和平,指责武力统一政策是北京政府误听宵小奸谋,做出的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亡国之策。通电里有几句话说得很漂亮,当时就传诵一时:“我国内争年余,所有军用各款,纯由抵押借贷而来。用借款以残同种,是何异饮鸩止渴,借剑杀人?长此以往,恐未罢同室之戈,堕落渔人之网。”要求李纯再次约请另外两位江督,江西的陈光远,湖北的王占元,来一次长江三督呼吁和平。大概是由于属于老直系的长江三督,在冯国璋麾下的时候,虽然时不时地捣点乱,但从来没有跟段祺瑞撕破脸皮,见到这样大胆蔑视“元首”的通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所以,吴佩孚的阳电发出后,长江三督并没有反应。但是,这边吴佩孚可刹不住闸了,通电一个接一个推出来,文字越来越精彩,越犀利。天下乱了,长江三督顺势反应了,但是好像是没有听到吴佩孚的声音,提出先解决时局、后选总统的主张。皖系干将倪嗣冲反过来,跳起来坚决要求打到底。张作霖也应和着。段祺瑞生气了,摆出老师的架子,一边批评学生,一边说要怪自己教育不周。曹锟也坐不住了,装模作样出来训斥吴佩孚,不明事理,要求他的这个部下,“速自醒悟,屏除浮言,勿逾以前之宗旨,恪守服从之义务。”可是,吴佩孚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依旧一个通电接一个通电。在那个时代,公开的通电,就是表演,给媒体和舆论看的表演。借助这个表演,吴佩孚逐渐从一个北洋系内部的知名战将,变成了举国皆知的爱国英雄。
这阶段吴佩孚的电报战,或者说电报秀,最主要秀的,是个人的身段和形象。“戍防向南,为期半载,罢战言和,南北一家,对外不能争主权,对内宁忍设防线。”这样脍炙人口的话,树的形象是爱国。提出不做督军,不住租界,不结交外人,不举外债,四大自律,则是廉洁、正直,不慕权势,再加上爱国。最有意思的是,即使在这些通电中,吴佩孚也忘不了自我炫耀一下自己常胜将军的威风。他大剌剌地宣称:“如蒙俯如所请,则南人不反,担保十年,后如无效,学生以一师之力,平之足矣。”一口一个“南人”,无论南人是否“不复反矣”,他吴佩孚隐隐然成了南征的诸葛亮。民国时期军阀之间打电报战,是一大风景。但打得最精彩的,还是要数吴佩孚。不仅话说得漂亮,而且文采飞扬。一边在自我炫耀,一边在戳别人的肺管,将别人的军。凡是他声言不做的事,都是别的军阀正在做,或者非做不可,却又不敢公开的事。
吴佩孚作为北洋第二代的中坚人物,如此高调地登场,肆无忌惮地将第一代的丑行,借外债,聚财敛财,失败则躲进租界,勾结外人,等等,毫无顾忌地张扬出来,让第一代给自己的登台,做铺垫。其中得罪的人,肯定不少。皖系自不消说,就是老直系中人,如长江三督,面对这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猛烈抨击,心里也未必是滋味。但是,民国以来,自打袁世凯开始,凡是掌握实权的军人闹事,都无一例外地会得到优容。更何况,段祺瑞武力统一,还指望这个已经踩在广东大门边上的吴师长呢。只要吴佩孚没有最后决裂,北京政府绝对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况且,吴佩孚虽然张狂,但步步都踩在爱国、正义和廉洁的点上,说出来的话,骈四俪六,不光文采好,抑扬顿挫,多有警句,而且都是社会各界尤其是舆论界句句爱听的话。这些年来,即使邵飘萍、林白水这样的敢言名记,其骂权势者的名篇,也不过如此,比较起来,还真没有吴秀才或者说张其锽这样的文采,怎么让人不喜欢呢?可以说,吴佩孚就像当年的梅兰芳,一登台,就赢得了大大的碰头彩。自打吴秀才闹事,全中国各地的声援电报,就纷至沓来。吴佩孚将所有的赞扬他的电报,统统交给报纸发表。一边是表演,一边是喝彩,都见了天日。
吴佩孚高调亮相,把和平的调子唱入云霄。但敢于迎合他的军人,毕竟不多,连所谓的长江三督,也只是敲敲边鼓。某些在吴佩孚通电中被列名的前线将领,如张宗昌和冯玉祥,后来悄悄地表示没自己的事。所以,吴秀才虽然狂,但真的要决裂,本钱还不够,借口也不足。虽然和平的呼吁,经过吴佩孚这么一折腾,已经压倒了主战的势头。此后的9月,在徐世昌履任前夕,吴佩孚居然跟南方湘桂军将领联名通电主和,要求冯国璋代总统下令停战,徐世昌做调人。上个月否认联名通电的张宗昌和冯玉祥,此次再次出现在联名的名单上,他们不再否认了。面对明目张胆“通敌”而且有据的吴佩孚,段祺瑞既不能撤职,也不敢讨伐,只能以******的名义出面驳斥,再发动一些军阀联合声讨。大家看得明白,吴秀才主和,业已占了上风。接下来,即使皖系推出来的总统徐世昌,在上台伊始,也不得不呼吁南北和谈。南北也就真的谈了起来。北方代表是王揖唐,半心半意;南方代表是唐绍仪,真心实意,连谈判的费用都自己垫出来。结果直到五四运动爆发,也没谈出名堂。
进入1918年底,时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次大战结束了,破天荒地,中国成了战胜国。“胜利”的喜悦,让中国的上层和知识界,一时间忘记了国内的纷争。北大一干新人物,蔡元培和陈独秀等,一连多少天都沉浸在狂喜之中。天安门广场充满了学生,但他们不是来示威游行的,而是前来庆祝的,虽然中国的胜利,中国人能看到的,只是克林德碑被推倒,变成了“公理战胜”碑。
一战的胜利,也让前段时间陷于窘境的段祺瑞,扬眉吐气。毕竟,人们在回顾这个胜利的时候,发现当年冲破诸多阻力,不惜跟大总统黎元洪闹翻,力主参战的人,是这个老儿。饮水思源,一时间,不仅政界军界诸公,纷纷向段祺瑞表示敬意,就是挑剔的媒体,也态度大变。上上下下,对段祺瑞的观感,好了许多。此前种种涉及段政府跟日本的猫腻和传说,在这个时候,也不声不响地收了起来。
然而,事情总是福祸相依,人们对于战胜的兴奋,化为对战后巴黎和会的超常期待,即使段祺瑞和其他还算明白的外交人士,也没有及时吹吹冷风,同样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的热情和期待,进到了巴黎和会这个严酷的冰窖里,所有人都冻僵了。巨大的落差,逼使知识界反躬自问,到底是中国人做错了什么?在这种并不很困难的逼问中,此前还被人们捧到天上的段祺瑞以及他们的同党们,迅速落在了泥沼里。在人们看来,巴黎和会上的失败,追根溯源,就是皖系的亲日政策。因此,在1918年中被追究的政府对日借款,种种跟日本签订的条约,在声势浩大的五四运动中,都被人们再一次想起。显然,吴佩孚的机会又来了。
本来,当初吴佩孚呼吁和平,就隐含了爱国的吁求,但是,彼时的爱国呼声,怎么及得上此时严惩卖国贼的呼喊?或者说,当初不打内战,可以说是爱国,但怎能比得了直接要求惩办卖国贼?在这种响入云霄的内惩****的呼声中,爱国的声音才能被放大到极点。显然,作为事实上的对头,段祺瑞和他的皖系集团,此前的亲日政策由于巴黎的“外交失败”,给了吴佩孚一个极佳的机会,让他乘着五四学生的抗争运动,在直皖之争中,迅速登上了道德制高点。而段祺瑞及其皖系集团,则因此蒙上了卖国的头巾,无论怎样挣扎、辩解,都无济于事。当然,吴佩孚的形象,也因为五四运动,更加出名更加高大。在爱国、廉洁、能战的名声上面,又多了进步的好名声。原本骨子里相当保守的吴佩孚,出于五四的缘故,居然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变得相当趋时,什么口号激进,什么口号时髦,就喊什么。五四后知识界一度向左转,吴佩孚也跟着转。连“劳工神圣”这样的口号,他也赞成,显得相当有左翼的味道。以至于苏俄在中国寻找有实力的合作者,首选的目标居然是吴佩孚。五四运动著名的活跃人物张国焘告诉我们,“在那个时期,吴佩孚成了时代的宠儿。他与民众团体互相唱和,且有军事实力作后盾,这对于北京政局具有甚大影响,也是我们所不能忽视的对象。作为吴佩孚之友的孙洪伊因此成为上海寓公中的有名人物,一时竟有大孙小孙之称。但在我们与他多次接触中,知道他不过是一个旧官僚型的人物,对于我们这种青年并无甚么吸引力。但吴佩孚所标榜的召集国民大会、和平解决国事、反对直接和日本交涉山东问题、国民筹款赎回胶济路等主张,获得了民众团体的广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