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到是,自我感觉特好的徐树铮,在游说完吴佩孚之后,回到北京,接着干了一件震动“北洋团体”的大事,擅自把北洋宿将陆建章给杀了。陆建章是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旧人,属于北洋军草创时代的老班底,跟段祺瑞差不多的资历。在袁世凯时代,做过陕西督军,官拜上将。说起来,陆建章跟段祺瑞同为安徽人,又是同僚,但却一直不和,结怨甚深。后袁世凯时代,是段祺瑞的时代,段祺瑞也不思修补两人的关系,因此,陆建章一直赋闲,自然积怨更深,只要有机会,总是想办法给老段找点麻烦。恰好陆的手里还有一张牌,就是他提拔而且把内侄女也一并赏了的冯玉祥。冯玉祥的部队不多,但相当精干。上面但有点事,总是陆建章给他帮忙,所以,对陆言听计从。冯玉祥武穴主和,都传是他暗中鼓动的结果。仅此一点,在徐树铮看来,就有可杀之罪。不过,北洋军人是讲辈分、讲资历更讲脸面的。即使跟其他的军阀打仗,一般都会对对方的身家性命加以保全,更不会动战败者的家人和财产。更何况,此时北洋团体尚未破裂,陆建章无论多么可恶,毕竟是自家人。徐树铮一个北洋后辈,当时仅仅是挂名的奉军副总司令,官阶比陆还低,不经审判,甚至没有事先请示段祺瑞,把个前辈上将诱来,一枪送他去见袁世凯,别的不说,仅此一点,就犯了北洋团体的大忌,破坏了军阀们约定俗成的内部道德规范——无论有多大的敌意,一般不伤害对方的身家性命,除非战场相遇,子弹不长眼。这令圈内的很多人对小徐的心狠手辣,感到心寒。更不用说,此举彻底地伤了北洋的后起之秀冯玉祥。到后来,小徐失势之后,还就是因为这个被冯玉祥杀了。
小徐的权术,玩大了。这件事,使得当时被逼无奈事后追认枪杀陆建章事件的总统冯国璋深受刺激,以至于一有机会,就大呼和平,导致段祺瑞的武力统一,在整个情势上都成为不可能。甚至到了安福国会选出来新总统徐世昌,也不得不顺应潮流,提倡和平。
吴佩孚与湖南的“驱张”运动
1918年3月,北军三路进攻湖南,作为主攻的张敬尧第七师,寸功未见。吴佩孚率领第三师攻下湘北重镇岳州,连下长沙,湘桂联军溃走。在这个时候,吴佩孚和张敬尧分别接到两个命令。给吴佩孚的是让他继续追击南军,直捣两广。给张敬尧的是让他做湖南督军兼省长。接下来,追到衡阳的吴佩孚,不再追了。而身在长沙的张敬尧,做了大帅,总算有了地盘,按规矩,可以算是地方诸侯了。
张敬尧出身小站新军随营学堂,算是小站旧人。在北洋军里,资历绝对比吴佩孚老。1914年他做第七师师长的时候,吴佩孚才是个小营长。当年辛亥革命北洋军进攻武汉,后来国民党二次革命,北洋军进攻南昌,以及围剿“白狼军”,张敬尧还算是骁将。但是,到了入川跟护国军对阵之时,就已经不中用了。在段政府的南征中,作为段祺瑞倚重的爱将,实在是不争气,打一仗败一仗。如果不是段祺瑞用人不明,任人唯亲,湖南的督军,无论如何都到不了他的手里。
可是,做了大帅的张敬尧,却发现他这个督军,能够控制的不过长沙周围几个地方。漫说远在衡阳控制湘南的吴佩孚他管不了,不仅管不了人,连地盘也不是他的。其他地方,由于分别驻扎着南征的北军各部,他实际上也管不了。一个督军,实际管辖范围,也就是北到岳州,南至湘潭这么大的湘北方寸之地。地盘不大,但军阀的毛病,张敬尧都有,首先要地皮,有了地皮,就拼命扩军。第七师进驻长沙不久,就扩充到7万人枪。人马多了,跟其他军阀一样,用人先用自己人,第一是兄弟子侄,第二亲戚同学,第三故旧乡亲。张敬尧排行老大,下面兄弟三人,张敬舜、张敬禹、张敬汤,各个都身居高位,不干好事。湖南人给他们编了歌谣:“堂堂乎张,尧舜禹汤,一二三四,虎豹豺狼。”
军阀的部队有个通病,凡是驻扎地不是自己的家乡,纪律就不好。北军进入湖南,原本就是来征服的,先天不足,只有冯玉祥和吴佩孚的部队尚可,其他部队,口碑都不怎么样,而张敬尧的部队,就更是差劲。加上他的部队,大部分都是擅自扩招的,陆军部一时还排不上编制,因此,经常薪饷不继。严格来说,得要靠他自己筹饷养活。可是,他实际控制的地盘小,自己贪,几个兄弟更贪,弄点钱,先要往上海租界外国银行里存上,在天津租界购置产业,在安徽老家买地,余下来的,才能养兵。因此,他的部队,经常闹饷,然后自行搜刮,纪律一塌糊涂。
在如此狭窄的土地上,骤然养了这么多兵,当地绅民肯定是吃不消的。张敬尧既要养兵,又要自肥,没有别的办法。跟所有没出息的军阀一样,只能一边加大征收幅度,横征暴敛,一边滥发纸币,滥发债券,同时还干点盗卖公产的勾当。特别遭人诟病的是,张敬尧还克扣湖南的教育经费。湖南是个士绅势力极大的省份,自晚清以来,教育经费就已是得到特别保障的,任谁当政,都不敢随便动一个指头。可是到了张敬尧手里,由于军费紧张,居然敢动教育经费的主意。先是挪用,然后以纸币代银元,继而拖欠。各学校1月份的经费,时常拖到3月份方给,给的时候还要克扣打折。因此,引得新旧知识界对张敬尧格外地不满。
当然,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张敬尧在民国史上,名声的确很坏,但并非一个专门作恶的恶魔。他的军队,虽然纪律不好,但也不至于专门放出来烧杀淫掠。后来湖南“驱张”运动,胪列了张军的恶行,尽管已经极尽夸张之词,但比起后来督鲁的张宗昌,还是小巫见大巫。张敬尧种种搜刮恶行,的确很恶劣,但还没有到令人完全无法忍受的地步,跟他同时期的一些军阀,比如四川的刘存厚,也差不多是这样。五四运动后期,湖南学生和知识界发起“驱张”运动,大张旗鼓四处运作,到处去臭张敬尧。张敬尧能够让这些人从容发动,而且自由出入,可见张敬尧并没有人们说的那样穷凶极恶。可是,张敬尧倒霉就倒霉在他刚当上督军不久,就碰上了五四运动。这个运动,就是冲着他所在的皖系去的,而张敬尧要对付的,不仅有全省各地尤其是省城的学生,还有在湘南剑拔弩张的吴佩孚,和在常德皮里阳秋的冯玉祥。是人都知道张敬尧是皖系的大将,痛打卖国贼,在北京目标是段祺瑞、徐树铮和曹、章、陆,在湖南,就是他张敬尧。
说实在的,从五四开始,一直到吴佩孚撤防北上,张敬尧就像被放在火炉上烤的烤鸭,一边的火是湖南的知识界,一边的火是吴佩孚,直到烤成两面焦,最终被湖南文武两伙势力,驱逐出了湖南,官职丢了,残兵被人吞掉,片甲无存。一生的事业,从此烟消云散。
我曾经介绍过,五四期间,湖南的抵制日货运动非常火爆。学生对买卖日货的人,往往采取暴力的行动,但军警却并不制止,有时甚至还向着学生。事实上,张敬尧根本不敢对运动说三道四,更谈不上镇压了。不仅如此,张敬尧还曾致电北京政府,要求罢免曹、章、陆,以丢卒保车。个中缘由,就像他在1920年5月26日也跟着众多军人通电主张续开南北和谈之后,给段祺瑞的密电里讲的,关节有五条:
此际适值外交棘手,各方多主续开和会。而尧一因湘省地当要冲,四面楚歌;二因湘省兵燹迭经,饥馑洊至,倒悬待解,望治孔殷;三因湘省金融枯竭,公私交困;四因青岛问题发生,湘省商民开通最早,激烈分子最多,多方煽惑,恐有他虞;五因湘省军队复杂,困难尤多。尧素主战,而实逼处此,不得已有宥日之通电。
这里,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后两条。一则来自长沙学生和知识界的,一则来自吴佩孚和冯玉祥。两下夹攻,把个主战派健将逼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尽管张敬尧对学生闹事基本上不敢过问,但毕竟不许抵货是北京政府的明令,而且基于当地经济的考虑,如果抵货的规模过于大了,而且商会出面要求干预,张敬尧还是得出面应付一下。但这一应付,出大事了,湖南轰轰烈烈的“驱张”运动登场。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福州事件的刺激,学生加紧了抵货的步骤。1919年11月26日,学生查获了大批日货,准备在教育会会坪集中销毁。但同样参加抵货的商界人士,却大多主张罚款,双方争执不下,商会会长张先赞恳请张敬尧干预。于是,张敬尧的弟弟张敬汤带领军警,来到了教育会。军警和学生发生了冲突。据学生方面讲,他们遭到了军警的毒打和驱散,身受重伤者数十人。可是,这场被称为“学界未有之惨剧”的镇压,后来却没听说学生入院治疗,受伤的学生后来怎样,也没人提及。依照运动时期媒体的惯例,如果真的打伤了学生,随后报纸就会大肆渲染,绝无可能放过的。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没有学生受伤。但是,随后长沙中小学生,全体解散,不上课了。张敬尧派人跟各学校协商数次,没有结果,于是亲自到教育会去跟各校校长和教员们去协商,委婉地说了软话,商会会长也道了歉。但是,没有用。学生和知识界联合起来,一致决议开展“驱张”运动。具体地说,“驱张”运动的核心组织者,是健学会和新民学会,推举代表数十人,分赴北京、上海、广州、衡阳和常德,向各方申诉,要求罢免张敬尧。去北京,自然是向北京政府请愿。去上海,则主要是向媒体和外国人造势。去广州,则是对南方军政府呼吁。去衡阳和常德,则是对吴佩孚和冯玉祥做工作。其中,“驱张”运作的重点,就是北京和衡阳。两地的“驱张”请愿团,分别有三四十人的规模。按《******传》的说法,******实际上是此次“驱张”运动的策划者。早在1919年的8月,他就有意图要“驱张”了。去北京的请愿团,实际上是他带领的。也因为“驱张”,******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报上革职“驱张”通电和新闻里。去北京请愿的人中,我们还发现了杨树达、李振翩、李启汉等后来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在北京联络了在京的湘籍士绅熊希龄、郭侗伯、范源濂等168人联名上书,在京的湘籍国会议员,也都被动员起来。请愿团还成立了平民通讯社,专门宣传造势。一时间,报上尽是张敬尧如何祸湘,如何镇压学生的消息和报道。
当然,皖系控制的北京政府,不可能答应请愿团的要求。漫说当家的是皖系自己人,就是别的派系当家,自打袁世凯死后,也没有一届政府能换得了兵权在握的督军的,除非让更有实权也有野心的督军下属顶班。但如此声势浩大的请愿宣传,却弄臭了张敬尧。张敬尧臭了,使得原本就因五四运动而声名狼藉的皖系,雪上加霜,等于间接地为直皖之争中的直系加了分。去衡阳的请愿活动,虽然声势没有北京那么大,但取得的实效,却远远过之。去衡阳的请愿团,也是一支庞大的队伍,里面有易培基、何叔衡、蒋竹如等重量级人物。这个请愿团组织严密,有总干事,下设交际、庶务、文书各股。除了请愿团之外,湘南学生几百人,也加入进来。事实上,决意“驱张”的湖南学生和知识界知道,真正对张敬尧能产生切实威胁的,也只有吴佩孚,即使当时看起来也很进步的冯玉祥,也得看吴佩孚的眼色行事。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
大体上,去衡阳的请愿团,采取了三种战术。一是悲情打动,二是好话恭维,三是晓以利害。
先看第一种战术。1920年1月9日,请愿团21人,加上湘南的男女学生400余人,游行至吴佩孚的司令部,推出代表,要求见吴佩孚。吴佩孚欣然出来接见学生,学生们注意到,吴佩孚出来的时候,“无一随身卫兵,与张敬尧兄弟武士环身者有别”。请愿代表“面呈递交请愿书,及张酋罪状书,并诉说去张之决心”,说到动情之处,放声大哭,顷刻间,“全队学生哭声大作,左右侍卫军士亦为泣下”。大家一起哭,请愿效果奇佳,“吴将军乃大感动,允三日答复”。但是学生还心有不甘,“以未得具体办法,席地守候,以示坚决”。后来是吴佩孚的参谋长出面,“切实担保”,学生们才离开,前往各旅的旅部继续请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