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段祺瑞和小徐真正需要担忧的,不是告老还乡的冯国璋而是远在湖南前线,却按兵不动,大肆招兵买马,加紧训练的吴佩孚。隶属于人称新直系的吴佩孚,才真的是心腹大患。曹氏家族甚至曹锟虽然未必有决心跟段祺瑞决裂,但吴佩孚可早就下了决心,而精锐尽在吴氏门下的曹锟,到了五四运动的时候,已经多少有点身不由己了。于是吴佩孚,则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搞臭了皖系,顺势迈出了取而代之的最关键的一步,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专门讲。不止吴佩孚,连曾经闹出过武穴吁和的冯玉祥,此时的动向,也耐人寻味。此时,他在常德做镇守使。常德的学生抵制日货,砸毁了日商的店面,日方通过外交途径,索赔6000余元。而此前冯玉祥拿获了几个走私烟土的日本人,现在“罚洋一万”,最后赔款不了了之。更有意思的是,冯玉祥不仅在给北京政府的电文中,替学生辩解,说是学生仅仅是“在街行走”,经过日本商行,“因受日商轻重讥嘲,学生怒忿口角,致将该行玻璃器具打毁”,学生又已经四散逃走,意思是根本找不到肇事者,不打算追查。同时,冯玉祥却别有用心地“饬警派警保护”日商。即派士兵前往日本商行门口站岗,看见有人来买东西就上前盘问,害得日本商行门可罗雀。
在北京焦头烂额的段祺瑞,随着运动的深入,突然发现,不仅文官曹、章、陆,他保不住,而妥协,签署战后和约根本做不到,连一向依附自己的各地军阀,都一个接一个地变了脸,纷纷要求他们亲爱的老师丢卒保车,抛弃三个“卖国贼”。
最典型的两封密电,一封来自上海护军使卢永祥,一封是湖南督军张敬尧。俩人都是段祺瑞铁杆的心腹爱将,前者驻守中国最大也最重要的商埠,后者镇守湖南前线,直接担负段祺瑞武力统一政策的重任。卢永祥的密电是这样说的:
万急。北京大总统、国务总理钧鉴:此次沪上风潮始由学生****,继由商人罢市,近且将有劳动工人同盟罢工。初因青岛外交,提倡抵制日货,后即以释放京师被捕学生,并罢斥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三人为要求条件。现在罢市业经三日,并闻内地如南京、宁波等处亦有罢市之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失此不图,将成大乱,所以永祥等昨日召集南北商会、省县两教育会切实会议开市办法。商界已允劝导开市,学界则坚持电请准将曹、陆、章三人去职,奉明令方能开市。永祥等伏查上海为东南第一商埠,全国视线所,内地商埠无不视上海为转移。现上海学界既坚以曹、陆、章三人去职为开市条件,商界亦曾有电请求,民心向背,即时局安危,亦不敢壅于上闻,可否查照上海总商会前电所呈,准将三人一并免职,明令宣示,以表示政府委曲求全顾大局之意,事机万迫,伏候明令遵行,谨合词电呈。卢永祥、沈宝昌这封密电,后来被用来说明中国工人阶级登上政治舞台的重要性,似乎暗示****、罢市都没有罢工令他们感到情势危急。其实通观全文就知道,电文提及工人罢工,仅仅一句话,而且只是表示发生次序而已,即先有****,然后罢市,最后连工人也要罢工了。卢永祥最关心的问题,还是开市,言外之意,就是最怕商人罢市。但商会难以自主,要听学生的。领导运动的学生“坚以曹、陆、章三人去职为开市条件”,所以,才催促北京政府罢免曹、陆、章。其实,早在卢永祥跟学界和商界开会商议之时,就已经“擅自”答应劝告北京政府处理曹、章、陆,他开篇就讲,“由永祥将人民之意思代达政府,请其俯从民意,准曹等辞职,永祥愿负责担保。”似乎吃准了北京政府肯定会答应他的要求。
除了北京之外,上海是五四运动另一个中心,卢永祥的压力的确很大,且不说三罢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动荡,单单罢市,就对上海的商业有很大的影响,直接损害上海的税收,会导致卢永祥利益受损,所以,卢永祥的“变节”还多少有点道理。可是,湖南是个农业省,商业税收比例不大,而且运动在湖南规模不小,但对张敬尧的财政影响不那么严重,由此产生的压力应该说不算大,然而,段祺瑞一手扶上去的湖南督军张敬尧,却也发来密电,要求罢免曹、章、陆。其电文也很有意思:
万急。北京大总统国务总理钧鉴:自青岛问题发生以来,京外学商各界,莫不归咎曹、陆、章相指摘,陡起公愤。而政府对于曹、陆、章等,迄无责令引退之心,反以温慰藉。在政府鼓励人材,不惜为人受过,深具苦衷。但国家大事,坏于相护一二私人之手,殊属不值。敬尧生平与曹、章等毫无恶感,就见闻所及,则曹、章数年前亦一学生耳;显达以来,把持政柄,有何成绩?而乃假公济私,阴逞诡谋,欲掩众目。此等人材,所谓可小知不可大受。如再令其久居津要,贻患何堪设想?伏愿我大总统总理宸衷之断,即颁明令斥免曹、章等;速简群情共戴之外交人员,接任部务;将一切应付外交之苦心政策,公布国人。则群情自见消融,隐患从兹澌灭。民心既安,国难于以大定。亟谋统一,徐策富强,民国前途,庶几有豸。敬尧忧虑所至,急不择言。临电不胜吁祷之至。
显然,同为落井下石,张敬尧更不厚道。不仅痛骂曹、章、陆“把持政柄”,“假公济私,阴逞诡谋”,连北京政府慰留这几位都加以指责,说成袒护私人。要不是曹、章、陆等人操办西原借款,武力统一怎能发动?张敬尧督军的椅子从何而来?在他看来,只要能把事端平息,牺牲几个文官,又算得了什么?此时的他,最关心的是“亟谋统一”四个字,不统一,他湖南督军就只能算一个长沙公。运动一天不停息,在湘南的吴佩孚就一天有借口抗命,武力统一就遥遥无期,张敬尧的急,急在这里。
看来,即使是段祺瑞的心腹爱将,也是屁股决定脑袋,自家的利益大于主公的利益。为了自己,急于让他们的主公丢卒保车,摆脱危机。他们不知道,曹、章、陆的地位,关系段祺瑞的整体利益,牺牲曹、章、陆,虽然可以暂时度过危机,但却是饮鸩止渴,曹、章、陆倒了,段祺瑞皖系政府的合法性也就所剩无几了。
直皖之间:由裂痕到沟壑
军阀这个概念,据陈志让先生说,是20世纪20年代初,由一些学者先叫出来的。但是,很快,被称作军阀的人,互相开战,也互詈对方为军阀。显然,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军阀无疑是个贬义词。英语里跟军阀近义的有两个单词,一是warlord,一是militarise。前者之意为军人割据,后者是军事化的统治。显然,民国前半段,也的确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军人集团,而且这一时期,军人的确具有最大的发言权。称之为军阀,并不为过。当然,这一时期最大的军人集团,就是北洋集团,或者通称北洋军阀。集团中人,称自己为北洋团体。所谓的北洋军阀,史家公认,是始创于袁世凯的一个军人集团。事实上,这个集团也继承了李鸿章淮系集团的部分遗产,从人员到物质都是如此。众所周知,这个集团起家是小站练兵,也就是说,是在袁世凯主持小站练兵之后形成的。因此,这个集团的第一代骨干,都是小站旧人。第二代,则是出身北洋系统的各级军校以及北洋行伍的小辈。因此,严格来讲,人称北洋军阀三大派系之一的奉系,其实不算北洋的圈内派系,充其量,跟北洋集团关系密切,与辫帅张勋一样,都属于北洋集团的支系。
但是,即使是北洋军,也跟西方语境里的据武割据、拦路抢劫的warlord,有相当大的区别。跟古代中国乱世割据的军阀,也大不一样。晚清一干投笔从戎的人物,尤其是大批出身国内外新式军校学生,其实相当一部分是有志爱国的青年。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们投身新军,是为了寻出路,给自己找个更好的饭辙。但如果不考虑饭碗问题,还必须承认他们是晚清梁启超、蔡锷等人鼓吹的尚武精神的体现者,身体力行地改变传统士大夫重文轻武的积习,因为他们中的某些人,出身世家,并无饭碗之忧。弃文从武,为的无非是富国强兵。不仅接近同盟会的陆军学生吴禄贞、蓝天蔚、阎锡山等人如此,跟立宪党人走得近的蔡锷、唐继尧等如此,连一些北洋军人也是如此。段祺瑞、冯国璋和吴佩孚等人,都是以文人的身份投笔从戎的。我们不能说,南方参加革命的新军士兵,当兵是为了救国,而北洋军人就个个是头脑冬烘的木头人。晚清的新军,无论北洋还是各省的,都是中国现代化的产物。他们对于近代政治,都有着出乎寻常的热情。在他们的某些人看来,像他们这样的新式军人,对于国家,负有特别的使命。因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北洋时期,当家的武夫,会如此在意共和政体的某些基本原则,尊重民众的言论集会和结社自由。当然,他们也相当在意与此相关的道义和声名。不仅对制度的尊重属于道义名声的一部分,而且事关民族主义的声誉,更是他们自身合法性的组成部分。一旦某个集团在这方面被公认有亏,那么,这个集团离下台就不远了。袁世凯的垮台,不是因为讨袁军力量有多么强大,而是他在制度坚持和民族主义两方面都声名大损。五四之后,我们看到,貌似强大的皖系集团,也在这个方面吃了亏。
事情要从北洋集团的分裂说起。但凡一个集团,规模大了,都会在内部形成派系。袁世凯尚在之日,人们已经在传有直皖之分。北洋三杰龙、虎、狗,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王士珍淡泊名利,凡事不乐出头。冯国璋和段祺瑞则不相上下,同为袁世凯的左膀右臂。冯国璋是北洋军中的秀才,少见的文生,而且真正打过硬仗的人,也是他。辛亥革命时,袁世凯被起复,北洋军进攻武汉三镇,指挥官就是冯国璋,对手是革命党中号称知兵的黄兴。开战的结果,革命党人败绩,三镇丢了两镇。如果不是袁世凯要跟清廷和革命党两面讨价还价,第三镇武昌,说不定也保不住。更早些,冯国璋和段祺瑞一起考统制,也是冯先过关,而段则需要袁世凯通关节才过关。可是,比较起来,袁世凯却更喜欢段祺瑞些。因为冯国璋不懂政治,而段祺瑞则对政治更敏感些。辛亥年,冯国璋在前线卖命,段祺瑞则领一群北洋将领,一会儿拥护共和,一会儿捍卫帝制,清廷和革命党两边吓唬,逼得清廷退位,也逼得革命党人乖乖把临时大总统宝座,送给袁世凯。在南北谈判期间,除了南北方的正式代表在谈,段祺瑞也派了自己的代表跟黄兴代表谈,可谓武人中的政治家。后来老袁想要做皇帝,外间都嚷嚷翻了,却还瞒着冯国璋。冯国璋上门来问,还是不说实话。但对段祺瑞,老袁却没法这样蒙,也不能蒙。虽然袁世凯特别希望段祺瑞拥戴,但是段祺瑞对于帝制,明确表示反对,宁可陆军总长不做了,也不肯顺着。事实证明,段祺瑞的选择是对的,在政治上,比冯国璋的首鼠两端,含含糊糊要略胜一筹。
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人称段合肥。冯国璋是直隶河间人,人称冯河间。但段合肥的名头显然要比冯河间响,原因是中国上流社会固然对冯、段褒贬不一,但在人们心目中,段的分量要重得多。日本人也一直看好段祺瑞,对冯国璋没有好印象。尽管如此,冯、段之间,依然积不相能。北洋集团中,有人跟冯走得近一点,被人称为直系。有人跟段走得近一点,被人称为皖系。当然,不是直隶人必然属于直系,安徽人必然属于皖系。北洋旧耆陆建章和他的侄女婿冯玉祥都是皖人,但却跟段祺瑞视同水火。而且,必须指出的是,早年的直系、皖系,其实跟戊戌时期的帝党、后党一样,界限并不那么清晰。齐锡生先生根据军阀集团成员和首领的人际关系等级,对军阀派系进行的派系分析,无疑精辟的,但应该主要适用于直皖战争,北洋团体分裂之后。在袁世凯死后,段祺瑞当家的那四年里,由于段祺瑞几乎是北洋系统所有军校的总监,所以,所有的北洋军官,差不多都是他的学生。北洋系统出身者,至少在面子上,对段祺瑞都会保持一定的尊敬和礼貌。直皖战后,直系大胜,但却不肯通缉段祺瑞,段祺瑞也在兵败之后,不打算逃走,就待在北京直系的眼皮底下。跟南方和西南军阀相比,北洋军阀相对比较土气,留洋的学生较少。而相形之下,曹锟、吴佩孚的直系,这种状况就更突出,留学生在里面基本上没有立足之地。而直系的一翼冯玉祥的部队更土,连国内军官学校的学生都很少,军官只用自己带出来的学兵连的人。这样的结构,具有相当的封闭性,似乎很有利于内部的凝聚。正如美国学者安德鲁·J.内森说的那样,中国军阀的派系都是围绕私人关系形成效忠结构。这对于某个规模小的集团,是合适的,比如曹锟、吴佩孚的集团,彼此按私人关系结成团体,相当牢固。但对于北洋系没有分裂之前的状况,就未必合适,那个时代的私人关系,往往非常复杂,北洋内部就更复杂。跟某个头目人物走得近,不见得就会跟另外的头面人物公开疏远。头面人物之间,也往往难以撕破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