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他的心情每况愈下,身体也不健康,也时有点咳嗽,郁达夫从父亲当年留下的医书和所学到的医学知识中知道这不是一种好征兆,时不时一阵咳嗽,他发觉自己为了写作又一次患上神经衰弱,也许还有肺炎、结核、胃病之类的毛病。他常常捧着一本外国诗人的诗集,躲到田野里去,他有时觉得东京乡下比东京都市更可爱。东京人太势利,一个个都是像尾崎行雄一样,深受着现代舆论的影响,怀着对中华人的鄙视。而东京乡下的草木对他来说却特别亲切,苍茫的天空,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在他看来是异常的快活。他喜欢坐在乡下草地上仰望天空,那里深邃无穷。他有时觉得自然是苦难人生的避难所。在这里他可以享受晴空皎日,享受初夏的微风,初秋的土地气息。这是人生的朋友,慈母,情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你可以尽情地歌唱。
一想到人生,他就感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与佐藤春夫笔下的人生没有多少区别。人生太阴郁了!
有时他成天泡在神田书店街,拿仅有的学费去买几本中意的书,书中别有洞天!尽管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可他觉得自己可以为看书废寝忘食,可是看书也不能完全躲避可恶的人生。他有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可怜的罗亭,只是个理论主义者,缺乏行动,他感觉到自己国家的残破,而且因为自己时刻想到自己是个弱国子民而愤懑。一个老大帝国,一个有五千年文明传统的祖国,却受一个凶恶的邻邦小小岛国的欺凌。
他内心发出强烈的呼喊:希望祖国快快强大起来!
他的行动与思想不太一致,在人家看起来也许有点反常。常常陷入一种思想中不能自拔。他也想到爱情!他看到人家日本人,或者说是自己的同胞的爱情已经超越了那中国传统上千年来男女授受不亲的爱a而他自己却依然沉郁于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谓****之中。
他对妻子始终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理,那果真是一种爱吗?他知道兰坡是非常爱他的,可他老觉得那不是爱,是畸形的。在她的身上,只有顺从,缺少青春的气息。她是很会做诗,很优美,可他不满意。她不是他理想中的女性。那个赵氏小姐,他曾经是何等倾心啊,可当他第一次返回大陆时她竞已嫁人去了,在他的心中几乎死去了。他不怨她,这是宿命。但他有时也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爱自己的妻子,他有时自怨自艾,怨恨自己太神经过敏,有时又不免受那种****的驱使,他希望能得到一位真心的少女的爱,而这位女性能够真正安慰自己。他总在内心深层埋怨自己不该到这岛国来求学,不该到这日本国中来受人欺侮。
他时刻希望着祖国的繁荣富强,从内心中呼喊,“祖国啊祖国,你怎么还不强大起来!”那正是沉郁在他的心中八年来的呼唤。
他想到故乡,故乡有明媚的山河,如花的美女,没有如此多的欺诈,他老是忘不了童年时代的那一个“她”!她还时时在他的头脑中隐现。
他有时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的妻子,见异思迁,但有时他真恨不得消融了自己,变成矿物质,他痛恨知识,痛恨面子与名誉!从名古屋时代起,那种思想一直没有消失过!他渴望真正的爱,渴望有一个女孩子真正了解自己,有一副白热的心肠。一颗能体谅自己的心,从中产生的真正的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够理解我的痛苦,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还是丑,能真心实意地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给我一个伊甸园中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在《沉沦》中他这么写道。
但是这种能从内心了解他苦楚的人,没有!他的妻子,仿佛也只认为他是她的丈夫,缺乏一种他渴望的爱情。他感到忧伤,他太苦闷:国家的不幸,夫妻的不幸,缺少金钱,太苦闷。他是痛恨金钱的,只要一有钱,就把它放在脚底下的鞋子里给它一个“压迫”,因为他被这孔方兄压迫得惨不忍睹。或者与其他同学去酒店中大醉一场。只有他的一颗心还不肯沉沦,他在苦苦挣扎,他在奋起,他在握紧那管笔,用那支笔起来呼号。
他不甘沉沦,他在创造。
那年三月里的一天,成仿吾突然来访。沉浸在创造氛围中的郁达夫突然觉得眼前是一片明媚的阳光。成仿吾神采奕奕,他带来的消息却使他大吃一惊!
“达夫,我准备立即退学!”
“为什么?”
“我准备立即回上海!何况我对造兵也无兴趣。”
“你告诉我,究竟什么好消息?”
“有!你认识我的同乡李凤亭么?今年二月,老李在日本私立大学学法政,毕了业,先回到上海去了。你知道么?现在李很吃得开,上海泰东图书局打算改组编辑部,分成法学、文学、哲学三科。已经约定李凤亭为法学主任,李石岑为哲学主任,李凤亭推荐我为文学主任。因此我决定回国!信上说,月薪为一百大洋。”
“真的?恭喜!”郁达夫深深地被感染了。“什么时候动身?”
“三月底。”成仿吾真挚地说,“与郭沫若商量一下,一起回国。”
“我们给你饯行,干一杯!希望你为我们打出一片天下来!”
生活在福冈的诗人郭沫若同时接到成仿吾的来信,那时他与成仿吾、郁达夫他们都处于一种烦闷毛躁的状态中,对于从事学业产生了动摇。思想的天平产生了完全的倾斜。郭沫若一知道成仿吾为了去上海泰东,抛弃了临毕业的考试,立即回国,他决心与成仿吾一起返回,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下来。
得到成仿吾的来信,郭沫若十分烦躁,他的心中现在只有诗歌小说,对于医学大大的冷淡了。只想弃医从文。但是从事文学的几个不受穷?他的心里很是犹豫,他没有把信给安娜看,只是像一个疯子,因为他两耳重听,他知道长期从事医学是不行的。他爱的是诗神,上帝旁边的缪斯。他常常跑到十里松原上去散步,坐卧不安。他知道如果提出回国,安娜是一定会阻拦的,以前反对他回国,也曾反对他转学。女人有女人的心,她不会放心自己的男人远离自己在千山万水之外。但安娜却看出了沫若烦躁的心,一天她面对几个月没有上课,明显憔悴了的沫若说:
“郭,你心太烦了,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没有。”沫若面对两个孩子的母亲,哪里忍心提出回国,抛妻弃子回国是一件痛苦的事。
“谁来信了吗?”安娜十分冷静。
“成仿吾,东京帝大的一个朋友,他准备三月底回国。”郭沫若和盘托出成仿吾的书信。
安娜怔了一下,这个坚强的女性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说:
“郭,你想回去吗?”
“想,安娜,我再也无法学睦了。我想抛弃学业,成为一个作家。”沫若捧着安娜的脸,真诚地说。
安娜看着这个疯狂的丈夫,忍着心痛,决然地说:
“郭,我爱你,既然你决心另找出路,这一次我不拦你,你回国吧。
这里我们母子三人,你不用担心,只要别忘了我们。”
沫若的眼睛潮湿了,他马上写信。成仿吾来信约定,三月底由神户乘船动身,船在四月一日到门司,他们一起返国,在门司会齐,不见面不动身。
抱着极大的热情,郭沫若在三月三十一日那天准备返国,临行时,房东在领了房租后说他一周之内房子要改建,限他们一周之内迁出房子。郭沫若的房子租用了两年多。在松林中的房子,一楼一底两开间,房金每月六元。有人觊觎这房子愿意以每月超出一倍的房租租用。迁建的事只不过是一个口实。沫若老大的不高兴,产生了动摇。安娜鼓励沫若放心,一切有自己,叮嘱他自己会有办法的。
那一天晚上,沫若赶上火车,临行前,妻子给他煮了红豆饭,烧了一条红鲷鱼给他饯行,他的眼睛再一次潮湿了!外面风雨凄凄,沫若吻别了他的妻子,谢绝了妻子送他到车站的好意,决心西归去漂泊了!
雨夜中,他回过头来,安娜这个同居了四年多来的日本妻子,还站在门口,沫若真有一种落寞的感觉。泪水和着雨水,流满了脸颊……
大雨霏霏。到了门司的船上,他遇着了成仿吾。雨过天晴,天空是纯蓝的,海水是纯蓝的。太阳出来了,白色的海鸥在海的上空愉快地翻飞。两个以文相会的朋友一重逢,就把所有的忧郁全部抛入太平洋中,诗人们的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新生的感觉。成仿吾与郭沫若虽然住在三等舱里,可他们一边阅读着成仿吾新买到的德文书,屠格涅夫的小说等,一边热烈地交谈着。
正是黄梅天气,黄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海浪、风雨,紧袭着船的甲板。第三天,他们的轮船才进入上海的黄浦江口。
进入了黄浦江口,那是多么亲切。仲春的季节,又是风雨之后,更是乘兴而来。淡绿的江水,海鸥似的游船,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陆,这是两年前他们回归的上海吗?回想到两年前的回归毫无成就,郭沫若不禁哑然失笑。眼前是一幅绝妙的伦勃朗的风景画,他忘记了自己的所在,立地吟诗,竟吟出《归国吟·海舟中望日出》,他看到杨浦一带的工厂、煤烟、起重机、香烟广告,也听到了工厂、码头工人的作业声、汽笛重重的排气声。他们看到这一切,可惜这里两岸的工厂、黄浦江中的游艇都是老外的,两个热血青年一谈到这些,心中就不禁黯然了!
上海,中国的十里洋场。郭沫若和成仿吾乘坐马车先把仿吾的友人的眷属送到某公馆,满街上一点中国味也没有,仿佛再到了一个外国,他们看到满街穿短袖子毛线披肩的上海女人。而男子汉们一个个穿着长袖的对襟衣服,一个个带着菜色的脸,在街头上挤来挤去,诗人的头脑中不禁产生了烦恼,这就是中国都市中的众生相么?满街上牺牺惶惶的面孔,还有外国人悠闲地闲逛,倒像是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满街上除了人流就是汽车、电车、黄包车、货车,可是那些人,有几个是我们四万万同胞呢?诗人真是要泪眼滔滔了!
转弯抹角,他们来到马霍路,泰东书局的编辑所就在这条大街上。
泰东书局也就是当时上海无数的小书局之一。书局的老板是赵南公,有意改革书局现状。可当他们——两个未来的文人进入编辑所,会见一批人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从几个职员的交谈中,方知道,改组编辑所,那是书局老板心血来潮时的一场空话!曾经担任书局法学主任的李凤亭已经到长江边皖省的省城安庆城去担任安徽省法政学校的教职,担任哲学主任的李石岑还在时报上编辑着《学灯》与《民铎》,听说不久即要进入商务印书馆的编译所,而梦中的文学主任却依然由一位姓王的人担当着。
这真是腊月天里浑身挨了一盆冷水!两个诗人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成仿吾怒气冲天!他在东京接到的信上说聘任他当文学主任,月薪一百元,并且收到归国费。现在抛弃学业回到中国,他才发觉自己大大的上了一次当!
“我何苦回到这上海来!我抛弃学业,海外八年付诸东流!”
郭沫若更有说不出的苦恼!虽然他是自愿归国,可在东洋还有他的爱妻爱子!他揪心地难受,就像平白挨了一棍子。天,有这种事情么?可是他不得不安慰着成仿吾。他们成天在大街上闲逛,十分气恼……
姓王的编辑主任十分得意地接见了两位东洋回国的留学生。“久仰!久仰!”当他得知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大诗人郭沫若时,那种谦卑的模样十分令人恶心。他声称,他得到两个很好的助手。郭、成两人哭笑不得。
到了书局四五天,浑身不自在,编辑所并没有给成仿吾任务,郭沫若也没有出路。他们只能在上海滩上闲逛。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都游遍了,游览城隍庙与静安寺,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四月八日便相约南下杭州游览了西湖,那是郁达夫极力赞颂的。
那天晚上,他们在上海南站上了火车,火车由北向南奔驰,他们坐上的二等车厢。车上的人并不多,他们依旧穿着帝大的学生装,为了前途为了离家出走,正忧心如焚。与他们正相反,他们的身后正坐着几个狗男女,那是他们耻于称为同胞的。那几个中国人,好像是上海的什么政客,带着两名妓女,在车厢的一角上大事吃喝。火车上只要有钱,也是可以叫菜喝酒的。那几个先生女子都是鸳鸯蝴蝶、才子佳人,簇拥着,开着并不高雅的玩笑。他们一面牛饮着啤酒,人人手里燃着支香烟,整个车厢中烟雾腾腾,酒菜吃喝完了,又是打扑克高声浪笑。几个西洋人,正拿着什么文件在那里校阅,仿佛这是自己的世界中。更有几位东洋来的日本男子在高谈阔论,带着极轻蔑的眼光望看着这些淫笑着的中国人。啊,中国人!你们可知道,你们这样吃喝嫖赌惹人耻笑?
他们邀请了两位帝大的学生,可两个学生的心中只有苦涩!啊,同胞啊,这就是中国,中国的政局:军阀政客,醉生梦死;外国人等,横行往来。两个青年热泪盈眶了……
到处都一样,太失意了!他们首先游了摇摇欲坠的雷峰塔,游了净慈寺,坐了一只船娘的游船,参拜了岳飞墓与秋瑾墓,一种清冷的落寞的心情使他们扫兴而回,翌日他们匆匆地去了孤山与宝石山,可再也提不起兴致。恰巧第三天杭州下了雨,他们再也无意在泥泞的杭城道路上跋涉,悻悻然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