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为之动容，和着蝶如之韵，信手在素笺上题了《留别三首——和蝶如韵》：
来日茫茫难正多，
英雄时钝奈虞何！
乌江风紧云飞夜，
咽泪挥鞭发浩歌。
十载关山一故吾，
今年穷极并锥无。
鸱夷应笑先生拙，
难买轻舟泛五湖。
几日红楼望驿尘，
泥他辛苦祝江神。
此行不为鲈鱼美，
为忆桥头问卜人。
七月中．郁达夫又回到了富阳，沿途虽是六月炎天，万木峥嵘，却平添了几分凄凉的味道。从报纸上郁达夫知道，国家大事已不可为，北洋政府一群军阀对外柔媚，对内混战，兄弟阋墙。大好河山竞片片被人宰割。日本觊觎满洲蒙古，英印虎视康藏……。郁达夫觉得那年头有点像七国争雄，可七国争雄不过中原逐鹿，如今军阀混战，只给远方的强盗帝国可乘之机！日本、英国、苏俄亡我之心何时停止过？蒙古、西藏上层东西又有几时不蠢蠢欲动？我大好河山岌岌可危了！他崇尚要离、荆轲那样的义士。正值多事之秋哪！到了杭州，他听到浙江省的督军卢永祥省长齐耀珊等人镇压浙江一师，公然派人镇压请愿的学生，刽子手卢永祥竟被特任为淞沪镇守使。北方的直奉战争方殷，军阀之间举行旷日持久的抢地盘战争，伙伙山中的强盗成为独霸一方的土皇帝——
郁达夫回到富阳，省视了祖母与母亲，祖母只有些微小病。他真不懂，为了这个千里迢迢叫我回来？他当然不知道老人的心病：年届八十的老祖母常年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可她最不放心的是年届二十五岁的孙子，孙媳妇兰坡年已二十四岁了。至今未给他们圆房，她死不瞑目！母亲也把小儿子的婚事当做最大的一件心事苦恼不堪，现在她们决心解决这一件心事！祖母与母亲商量好了，她们要以传统的方式，结束这一场订婚三年的亲事。
可郁达夫不愿意，他知道祖母与母亲要他西归原来就是要他回来结婚，他承认自己与未婚妻产生了一种感情，产生了一种可称之为爱的情愫，可叫他立即与未婚妻同居在一起，一个才见面那么一两次的大姑娘生活在一起，那是他不能立即接受的一个事实。
女方的父母对此事相当焦急，二十四岁，在那时的农村差不多是个老姑娘了。那时的民谚说：十七八岁的姑娘好出嫁的，二十岁的姑娘没人要了。郁达夫的未婚妻已经二十四岁了，穷乡僻壤的社会风气是到了十二三岁姑娘便要嫁人，“十三爹，十四娘，早结婚，早养郎”的传统做法非常普遍，郁达夫夫妇到了这个年龄尚未圆房，这使兰坡父母思想不通。
母亲那几天天天在达夫面前团团转，要他必须圆房，而郁达夫不肯。
“你一定要答应我，马上把兰坡娶过来，我与你奶奶老了，也需要矿一个帮手，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不能再拖了！”母亲声色俱厉。
啊，不！这个据他娘亲说三岁就许为婚姻的亲事，他不能答应，现在就结婚，不行！他讲出自己的理由：
“娘和奶奶年老，我知道，但我不能让你们两老为我养妻子，我对不起你们两老，我更不能在我学业未结的情况下，让你们两老为我担心。”
郁达夫满心不愿。
“这个苦我们担，你的妻子我们养，你奶奶也担心看不到你成婚，她吞不下这一口气，这一次你非办了这亲事不可。”
“不！我现在学业未完，订婚时说好要到我毕业后再圆房。我与兰坡也说过的，待我不是白衣郎再来迎娶。一定要在我卒业之后。”
母亲哭了，大骂郁达夫没有良心。郁达夫一口咬住不放松，他们相持着。
祖母也一再劝说达夫，劝说这个最小的不听话的小孙子……
达夫的母亲，那具有男子性格的个性，在背后只是无声地哭泣。郁达夫哪里知道亲家那边已经是十二分焦急了呢？郁达夫现在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浑身不自在，也是泪眼汪汪。他已经伤透了母亲的心。
一个具有最新思想的人，却要按照最古老的习俗来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那只能引起他强烈的反抗。女方的父母，达夫的两老，与达夫显然不属于同一个时代的人，这代沟无法沟通。千古以来结婚的仪式，遵循着千古不变的做法：父母包办——媒人牵线——花红彩礼——大红轿子——拜罢天地拜双亲——洞房花烛，然后是生养孩子，周而复始，那是千古不变的定律。这与西方的两小无猜，心心相应，成婚后恩恩爱爱，竞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郁达夫要摆脱这种陈旧庸俗的礼节。
女方知道达夫已经西归，更是急切，急着张罗，催促得分外紧急了。
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郁达夫全看在眼里，心里早软了一分。母亲老是过来央求达夫，不吃不喝，茶饭不思，泪如泉涌。“达的翅膀硬了，会飞了，用不着娘亲了”，她这么想。郁达夫见娘亲如此，心中早已气馁了三分，但是却僵持着，他失眠了。
“旧的传统真的就那么牢不可破么？”郁达夫这么想，“封建的礼节真的是这么冷酷么？自从我十七岁去国，至今七八年了，我不愿回国，虽然也有经济上困难的一面，其实也是对这封建礼教的反抗啊！这旧式的该死的婚姻，父母主张的婚姻，我不愿啊！”
郁达夫最喜欢读书了，他觉得世界上除了这华夏民族，没有一个民族是这样老式了。生的苦闷，性的烦恼，自由的婚姻很少，作孽的竟是双方的父母和我的娘亲！啊！这也是我的过错啊，这八年我不是逆来顺受，没有半点表示的。他恨谁呢？人间四大喜，人家把这“洞房花烛夜”摆在第一位，可我何喜之有？如今我金榜不能题名，命运竟是如此冷酷！对我来说，生有何好处？我应该做和尚去！他觉得自己就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是个多余的人！兰坡的父母催促，母亲含泪的规劝，使郁达夫浑身不自在，自欺欺人已耽搁了她吗？仅仅见面一两次。
他不能指责他的未婚妻，万里乡音，他不能不承认，他对未婚妻忠贞不渝地思念着。她的诗充满着离人的愁、离人的爱、离人的泪水，那时刻拨动心弦的诗词往来。可是他总觉得此时此际自己并不爱她，尽管他心中也想勉强自己，可心中确实没有真正的爱。现在虽然年已二十五，可还未立业，何以家为？强行要挟，不得不履行结婚的义务，这是谁之罪？
可这乡间的牢不可破的风习，这种宗法制下的婚姻就无懈可击么？
郁达夫忽发奇想：“我何不难一难他们呢？也许……”
郁达夫提出了乡村中最不能被人接受的条件：要完婚可以，但不能用证婚的媒人，不请亲朋好友喝酒，不点蜡烛闹洞房，不放花炮，也不用花轿。只用最简单的酒席。郁达夫自以为得计，他认为在那乡村中，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接受的，因为他们思想很旧。
郁达夫想错了。兰坡的父母颇为焦急，但还是答应了这苛刻的条件。她的长兄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兰坡是以逆来顺受为生活教条的。
她早已把郁达夫当做她的亲夫婿了！反正是他的人了，她含泪答应了他的全部条件。女方一概应允！
那时孙荃正闹着病，得了痢疾，加上思想的不通，更是苍白乏力。
第二天兰坡就坐着一顶小轿从乡下赶往富阳，从宵井到富阳城中六十里，一直到了傍晚才进城……
太凄凉了！这是一个不值得纪念的日子，整个富阳城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即使是郁家的邻里也不知道达夫夫妻竟是这么草草地圆房。．兰坡满脸委屈的泪水，与自己的婆婆、太婆一起吃了晚饭，由于身体不舒服，一个人摸上达夫的房间上床去了！
没有花炮，没有花轿，没有布置一新的洞房，也不用证婚媒人，多么冷清呀！随身携带的东西少之又少，只有她在家念过的《烈女传》、《女四书》，穿着一身素朴的衣服，她睡不着，太冷清了，是太冷清了！可怜的弱女子。
孙荃一家竟答应了他如此屈辱苛刻的条件！郁达夫是做梦也料想不到的！他以为他们一定会抗争到底，要那几千年来的体面。不请亲朋喝酒，不请媒人，不用花炮、花轿，那是旷古未有。因为这是起码的礼仪。富春江在悲泣，在呜咽，那是何等悲凉啊。
郁家的楼上正对着富春江，那千古的富春江哟！那秦时风月晋山川哟，你正在唱着支什么样的歌呢！还是那支悲哀的歌吗？
郁达夫心中直是后悔，他骂着自己，眼泪往肚子流，他喝得酩酊大醉，心中也是哭泣着，呜咽着，当他得知妻子正患着痢疾的时候，更是痛苦得了不得，他不想睡，他的耳边是母亲的规劝，祖母的耳语，还有那妻子哀怨的眼睛。
他来到古老的生养了他的富春江边，江在默默，人也默默；江在叹息，人也叹息。夜是那样深了，他的耳边仿佛不停传来妻子的无声的叹息，心中念道：兰坡，是我太对不起你了！他转回家里。他心中倒也有三分怨愤，兰坡你何不也抗争，你为什么那样柔顺呢？是谁害了你哟！
拿了一支蜡烛，时已半夜，郁达夫酒也醒了，泪也干了。他看见了他的女人——他的妻子穿了件白纺绸的单衫，一个人暗黑地睡在床上。
当达夫来到她的身边时，她轻轻地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哦，郁达夫的心震撼了！也紧缩了，那是憔悴的形容，泪汪汪的两眼，颤动着欲诉无语的小唇，那是那样令人辛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