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觉幽居乐,千里来穷乡。
读书适我性,野径自回翔。
日与山水亲,渐与世相忘。
古人如可及,巢许共行藏。”
三月中,达夫病好自房州返东京,立即去信给久候音书的未婚妻,信中附上自己的新作,《感愤一首,房州道上作》:
年少秦嘉计总差,
无端绮习染繁华,
词人清怨知何限,
梦里功名镜里花。
郁达夫把自己的新作与未婚妻的作品,一起寄往《太阳》杂志发表,并且用两人合写的名义。
孙荃为郁达夫的思想搞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抒发自己心中的感受。达夫心中有十分的怨气,自己一心一意巴望着丈夫,可对未婚夫的痛苦又不能分担半分。她是泪水洗面,十分眼泪都化作十分怨愤,她委婉地来书劝说丈夫。郁达夫人非铁石,岂不感动,常觉夜半与荃君魂梦相会。那年的五月四日,梦中与她相见,岂知醒来乃南柯一梦。半夜起坐写了五首诗,翌日便寄给他那心爱的未婚妻:
与君十年湖亭约,
骊唱声中两度逢。
昨夜操梅天外落,
离人无寐泣晨钟。
昨夜星辰昨夜风,
一番花信一番空。
相思清泪知多少,
染得罗衾而许红。
莫对空床怨腐儒,
腐儒岂肯负罗敷?
问谁甘作瞿塘贾,
为少藏娇一亩庐。
别凤离鸾古有之,
苏家文锦谢家词。
要知天上双栖乐,
不及黄姑渺隔时。
万一青春不可留,
自甘潦倒作情囚。
儿郎亦是多情种,
颇善尚书燕子楼。
功业未就,郁达夫十分忧愤,但未婚妻声声啼怨,孰能无睹?郁达夫只能在心中叹息可怜的荃君罢了,只有诗词传唱和安慰她罢了。
功名未就,《寂光》流产,婚姻耽搁,郁达夫沉浸在新的苦闷之中。
然而,苦闷的重压之下将产生新生的郁达夫,也是悲剧的郁达夫。始终不渝的友情即将到来,亲密的朋友渐渐靠拢,春雷与狂飙即将在这海外卷起,在中国的文坛上将诞生一支异军,这是真正全新的新军!
博多湾潮起潮落。它在日本海的南侧,九州岛的北缘。沿博多湾的海岸是一大片松原,日本人称为“千代松原”,日本古书上载为“十里松原”。
博多湾海浪拍打着海岸,海岸东南有日本的一个大都市——福冈。
一九一八年的夏天,郭沫若在日本冈山六高毕了业,升入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九州帝大就在福冈,医学部在福冈市外。
在日本的教科书上,博多湾是一个名震全国的地点,它是一二八一年秋天蒙古大汗手下大将范文虎强行在此登陆,适遇强劲的飓风全军覆灭的地方,强台风给了日本一个机遇,日本人很是大吹大擂,称之为弘安之役。其实,那一次渡海战争并没什么了不起,第一,这范文虎也是大元帝国手下的一个败军将领,刚刚从大宋俘虏中收编,没有什么战斗力;第二,适逢台风季节莅临,后续部队无法跟上,补给无法接济;第三,日本远在海角,地理位置不清楚。实际上是老天送给它一个大大的便宜。但日本人在海岸线边建了个“元寇纪念馆”,纪念馆中陈列着搜存起来的元军留下的兵器与服用器具等等。松原上还有一处箱崎神社。
初到福冈的郭沫若带着他的安娜和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和夫就住在十里松原的一家小规模的房子里。凭着他一个人的官费,三口之家,过着清苦的生活。他们有无限的乐处,郭沫若是个达观的人,安娜是那样的温顺,和夫与松原是那样的可爱,每天他们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与松原的涛声。
那是一个八月的天气,学校还没有开学,郭沫若——郭开贞常常一个人在那松原中散步,清心寡欲,洗洗海水澡,生活颇有节奏。有时全家三口,一起来到大海边,投入大海的怀抱,这是一个可爱的家庭。
一天中午,郭沫若比平时早一些吃了中饭,踏着扶疏的日影,为了防御酷热的太阳,正想一个人去海边洗澡,正走在箱崎神社前的通道上,无意之间,遇着刚从海岸上来的张资平。
“哦,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哦,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两个人同时发出呼喊,两个人在一高预科时是同学,当时张资平学的是工科,郭开贞学的是医科,虽不同科,但遇到物理、化学、博物一类功课是上大班,文理医三部同在一个大课堂上课,故而他们常常会面,毕业后倒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我是在九州帝国大学学医的,你是进这儿的工科吗?”郭沫若愉快地问。
“哪里!我熊本五高还没有毕业呢?”张资平操着中梅县的广东话,非常愤懑。
“怎么回事?”
“今年夏天,我们中国留学生因为反对段祺瑞政府和寺内政府所订的军事协约而****归国,我们群情激昂地回去,在上海泰安客栈里住每天六角钱的小房子又暗又臭,卧病了两个星期。只是到徐家汇的李氏公祠开过两次会,到公共体育场去参加过一次请愿游行。到后来,****成了水泡,回到熊本,五高校长不允许我们补考,说我们又要排日爱国,又要诓文凭,两者不可得兼。所以只能再读一年,所以我在这里洗了近两个月的海水澡。”
幸而郭沫若有妻儿拖累,一九一五年他也因“二十一条”的签订,跑过一趟上海,住过三天客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了北京,听说段祺瑞出来接见了他们,嘉奖他们,要他们回日本国好好求学,欺骗了一番。这一批人有的回了日本,有的留下运动做官。还有的一部分南下上海,与上海的代表一起办了一份《救亡日报》,做一些空洞的感情文章,他们通通是政客!”
他们边说边来到张资平的下宿处,张氏还没有用饭。行李异常简单:一个藤箧,旁边散乱地堆着几本书。郭沫若顺手拿了一本,是本以****驰名的平江不肖生的《留东外史》,那是写各种留学生的风流韵事的小说。
“你怎么看这样的书?”
“不好吗?我觉得那写作的技巧实在不坏。”
饭后,两人又一起往海岸上走。博多湾中正在建港,它的外表像一个大湖,风平浪静,像江浙交界的太湖。他们一起投入大海,闲谈着,接着又上岸来,坐在两尊大铁炮上。那是日俄战争时期的战利品,日本人以此为自豪,鼓吹军国主义,这种过时的旧物,充斥着每个日本国的神社、学校,甚至佛寺。
他们一起谈论着杂志与书。郭沫若说起《东方杂志》与《小说月报》,表示了厌恶,他很少看中国国内的杂志。张资平抱怨说:
“中国没有一本可读的杂志!”
“《新青年》怎么样?”
“还可以,只是一些启蒙文章。”
“《学艺杂志》怎么样?”
“太专门、复杂了,谈政论的东西。像日本那样纯粹科学或文艺的杂志一本也没有。现在中国就是缺浅近纯粹的科学与文艺杂志。”
“中国社会欢迎这样的杂志吗?”
“当然,《新青年》不是很受欢迎吗?”
他们互相谈论着。郭沫若接着说:
“其实,我早就这么想,我们找几个人来出一种杂志。采用同人杂志的形式,专门收集文学作品,不用文言,一律白话,怎么样?”
“出文学杂志当然很好,哪里去找人?”
“据我所知,我们预科同班就有一位郁达夫……”
“哦,不错不错,老郁是很会做诗的,听说他常常做旧诗到《神州日报》上去发表。听说他还会作小说呢。”
他们都很高兴。郭沫若又说:
“郁达夫可以算一个,我还知道一位我们冈山时同过学的成仿吾。
他去年进了东京帝国大学的造兵科。他今年也回了国。在文学界上他很有些造诣,英语德语等语学上过目不忘。”
“是不是那个猴儿脸成灏?我认识。也听说过。”
他们计算着,可以作为文学上的同人四个人:郁达夫、张资平、成仿吾、郭沫若。他们约好,以后与郁、成联系,征求他们的意见。
太阳斜西了,郭沫若邀请张资平到寓所去,一起会见了安娜母子。
张资平回过头来,用中国话说:
“老郭,你把材料提供给我罢,我写一部‘留东续传’。”
郭沫若觉得受了小小的侮辱,心里想:“这家伙太不客气,趣味真是下乘!”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不过他相信张资平很自信。
那年的九月下旬,恰好成仿吾带着一位湖南同乡盲目的老先生来福冈求诊,顺便到沫若这里来。他们是老相识,并且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声与才气。两个同学,郭沫若外表果断、刚毅;成仿吾木讷、憨厚。他们邻省,成氏来自湖南新化。郭沫若到成仿吾来了才知道,在暑假的那一次风潮中,他也回到上海去,并且不打算回到日本来。只是苦于同乡的陈老先生的求医才返回这岛国。他们一行四人,便住在沫若家,让安娜替他们管理家政,他们贴补郭家的费用。
与成同居一室,郭沫若把他与张资平两人的提议向他说起,成仿吾也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但他觉得人手太少,成仿吾也认为在东京留学界能把中文写通顺的也没有几个人,更谈不上文学,他主张慢慢征集同志,先别着急。
成仿吾陪伴病人无聊得很,郭沫若就劝他回东京帝大继续学业,他不肯,再当冯妇的事,他不愿意做,也是可耻的。由于沫若力劝,成仿吾终于动了心,返回东京。
郭沫若的生活是充实的。他的生命力充沛。与张资平、成仿吾分别后,他一边到九州帝国大学继续学业;一方面他的心在奔腾了!他的心被两个字紧紧地攫住了——这就是“文学”两字。
泰戈尔的诗在诱惑着他,海涅的诗攫住了他的灵魂,他被那些清新的诗句攫住了心。他一边开始翻译诗,把海涅的诗译出来,把泰戈尔的诗译出来。他自己也学着那些诗句开始了诗作的尝试。他由于一时忧郁,曾经想到死,博多湾像张大的口要吞噬他,他写成《死的诱惑》:
我有一把小刀,
倚在窗边向我笑,
她向我笑道:
你别用心焦!
你快来亲我的嘴儿,
我好替你解除烦恼!
窗外的青青海水,
不住地声声向我叫号。
她向我叫道:
沫若,你别用心焦!
你快来入我的怀儿,
我好替你解除许多烦恼。
郭沫若是达观的,死诱惑不了他。由于他反抗父母的包办婚姻,老家虽然生活不错,没有接济他的生活。大哥也不能总是及时地周济他。
有时他行路在干代松原间,大自然使他异常快乐,他写下了《十里松原》。
那些东西都是他无意间写成的,他很少看杂志,如果他读读胡适那些尝试中的新诗,康白情、刘半农他们的白话诗,他将会知道他自己写的是多么好的新诗了,可是他困扰于家政,医学,他只是随意写下,又随意抛开了。
学校里开始了解剖学,郭沫若因接触了头骨,加上报纸上渲染的凶杀案,他动了好奇心,写下了第一篇小说《骷髅》,把它寄给《东方杂志》,那杂志当时还在老式文人——鸳鸯蝴蝶派文人手里,不久他收到了退稿,他一把火把它烧掉了。
不过这都没有给他什么挫折,他是一发而不可收了!翌年早春,他写出《牧羊哀话》的小说,寄往《新中国》。那年六月,郭沫若与福冈的同学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夏社”,那提名是沫若的创意,因为社员都是华夏民族中国人,结社又是在夏天,第一次集会又是在一个夏姓的同学家里。那结社的目的只在于抗日,刻蜡纸、油印,把日本各种报刊杂志中侵略中国的言论和资料搜集起来,译成中文向国内的学校、报馆投寄。
夏社订了一份报纸,是上海的《时事新报》,郭沫若从收到的第一张报纸中看到了康白情的两首白话诗。
这就是新诗吗?郭沫若好生惊奇。这就是中国的白话诗吗?这东西我也能写啊。他找出了《死的诱惑》、《白云与新月》、《别离》,给《时事新报》寄去。那两首诗是:
《白云与新月》
月儿呀!你好像镀金的镰刀,
你把这海上的松树斫倒了,
哦,我也被你斫倒了!
白云呀!你是不是解渴的冰凌?
我怎得把人吞下喉去。
解解我火一样的焦心?
《别离》
残月黄金梳,
我欲掇之赠彼姝。
彼姝不可见,
桥下流泉声如泫。
晓日月桂冠,
掇之欲上青天难。
青天犹可上,
生离令我情惆怅。
郭沫若很快便收到《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上面确凿无误地是他新诗铅字。这《时事新报·学灯》上的编辑不是别人,便是别具慧眼的诗人宗白华。宗白华以他诗人的眼光看到这并不认识的郭沫若先生将是中国诗坛最耀眼的明星。他立即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对这位作者大加赞赏,并请他源源地把新作寄来。郭沫若大受感动,诗人的心底并不缺乏那种热切的感情。宗白华那时也是个年轻易于感动的诗人,他源源地接到郭沫若的长诗和短诗,他非常愉快,他把心中的得意告诉他的另一个朋友也是诗人的田汉。
田汉正与他的表妹、未婚妻陈漱瑜女士在日本东京留学。他本名寿昌,少年中国学会会员,他是诗人更是戏剧家。与诗歌相比,他更喜欢戏剧,他愿意做中国的易卜生,做中国的莎士比亚。他们相互通信,相互倾泄自己的一切,文学与爱情。
宗白华爱上了郭沫若,田汉也对郭沫若敬礼有加。一块文学的处女地正在开垦,在灰暗的天空中,投下了一缕阳光。宗白华一点也不吝啬他由衷的赞辞。他却收到郭沫若更多的诗。《抱和儿浴博多湾中》、《鹭鸶》、《两对儿女》、《某礼拜日》、《火葬场》、《晚步》、《梦》、《立在地球上放号》等等。宗白华每天怀着狂喜的心情读着沫若寄来的新诗。在一九二。年年初,他写信给这个没有见过面的朋友:
沫若先生:
昨天得着你的信与新诗,非常欢喜,因为我与你神交已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