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那么一天,太阳有点斜西,在家自学有些疲倦的郁达夫离开书斋,来到富春江边。来到船埠,前面近水是悠悠的碧水,帆船点点,远处群山簇拥。“再远处,”他想,“该是东汉初年的逸民高士严子陵的钓台了!子陵滩,钓鱼台,那一定是绝妙佳处!”他正在那里沉思默想,自下游那边传来Tel,火轮马达的音响,郁达夫心里非常感慨,“又一艘小火轮进城了!”自远至近,自小变大,他看得呆了。小火轮就停泊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一会儿,船上纷纷下来几个旅客,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光环:那个亭亭玉立,身穿白色旗袍的大姑娘,不是她又是谁?那不就是他梦中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吗?不,那是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他老大的不自在。他正想打招呼,可一眼望见她的身后正站着她的母亲,他犹豫不决,是打一个招呼呢,还是……?转眼间,她们来到了他的面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伶牙俐齿来到他的身边,马上悠悠地叫了一声“荫生……哥”,那姑娘的母亲也向他抛来一个友好的眼风,她们为在江边遇到这少年感到有些意外。
郁达夫脸红心跳,仿佛此刻居住在白云中。心完全乱成一锅粥,精神恍惚,手足无措。碍于莲仙的母亲,他拘谨,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活脱就是傻瓜一个。那小天使也因母亲在旁边,不肯放下少女的架子,只是看着对方微微一笑而已。两人再也不交一言。然后各自把头扭开,仿佛都不以为意。他们自以为掩藏得牢牢的秘密,其实早已被站在一边的姑娘母亲看得一清二楚,两小无猜的痴情,作为母亲的心里早已看破。
然而这个聪明的太太不去道破它,因为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消说,猝然的会见,使这个生在富春江边,长在小县城中,又能时常去上海都市的乡间少女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两小无猜的过去,比摩崖勒石还要牢固地铭记在她的心中。与一个多才多艺的少年相爱,那对于一个年已及笄的少女来说,是一件道不得、说不清的心事,只有无边的惆怅与忧闷。二八十六、二九十八的年轻少女正是黄金时代,但在那个时候找婆家似乎迟了一点。那莲仙虽然十分漂亮,但毕竟是凡间的少女,自然在梦中萦回着如意郎君了!
两个少男少女彼此倾心,如果不是这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不是有一双善意的眼睛在监视着,也许他们会倾心谈吐的。然而,这是在中国,世纪之初的中国乡下的天空里,中国的乡村是以古老的、含蓄的爱为美的。长久岁月的别离,使这两个少年男女一种欲说还休的感觉。倾心谈吐,书信往来都是他们的需要,但他们不敢,在那时名不正言不顺,这不是八十年后的现在。这久长的分别又把他们推回到认识之前,时间把亲密之情疏远了,他们只能从内心中呼唤着,不得不在表面上约束自己。
转眼间,赵家姑娘与她的母亲,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无邪的目光碰撞了。他们各自环首相向,各自的眼中充满了哀怨。
那眼神出鬼没不消说是心灵相接。相互间立下了契约,仿佛相互倾诉,分明是呼唤着爱意。
郁达夫呢?待他那心中的姑娘走了老远,转过弄堂,屋角遮没了她的倩影,他还是心猿意马,脸红心跳。猝然的相遇使他心绪万千:一幕幕的经历老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姑娘的倩影,姑娘的曼声细语老是浮现在他的记忆中。叠印着,中心摇摇,几乎不能自持。他后悔,后悔自己的懦怯,后悔自己的“凉薄”,为什么不能主动打一声招呼呢?他渴望能跟她一起像自己平日里信步田野一样走一趟,与他自由地在一起谈笑风生,那只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郁达夫当然不知道,他的那些好事的街坊曾经说过非常难听的话,认为郁达夫要打赵家姑娘的主意是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休想)!那是郁达夫所不知道的。
他自怨自艾,不时想着心爱的人儿,但又从内心力图控制自己不去思念,这种矛盾的心理在他的心灵中无异于是一场风暴。那是真正的初恋,纯洁、真诚,没有半丝儿虚情假意。他决定到他的家中去找她,可是他又力图把她忘记。终于他的理智占了上风。
两小无猜的时代显然已经过去,代之而来的是含蓄深沉的爱。自那次猝然相遇而后,两个少年男女,内心中引起了冲击与共鸣,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够采取主动,重新见上一面,然而双方都有如此,事情就不好办了。郁达夫的清高与莲仙的骄矜,原来是一样的货色。一样的令人可爱又令人可怜。这种孩子气般的赌气和等待,等于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高高的城墙,尽管这城墙并不牢固,只要对方一热诚,也就冰消瓦解了。他们谁也没有主动,会面倒是无意中会面了,但两人谁也没有表示特别的友好,谁也没有捅破那一张薄薄的纸,打破那种僵局。只是两双眼睛闪电一般的撞击。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都给心中的爱人以最信任、最美、最优惠的地位,他们都有以郎才女貌作为订婚的最基本条件,但又都有深受封建的毒害,听任老传统的摆布,听之任之——
如果说郁达夫在乡间再多住上一段时间,也许和他心爱的赵家少女会相见如初的。但是世界上不称意事常八九,动辄参与差,时间太短促,郁达夫又要离乡去继续他的学业了……
于是留下了只有诗人才有的百年遗恨——
§§§第五章 远大前程
大清帝国的突然崩溃,旧秩序的突然塌落,使过惯了旧秩序的人们一下子无所适从。杭州也正处于这种状态之中。就像教育——
杭州的教育,尽管出过形形色色的学校,但在前清,最正规的学校是杭州府学。到了晚清开始有了中小学,以至于大学,但最正规的中学则是杭州府中,到了民国初年,杭州在杭州府中的基础上建成浙江省立第一中学,全浙其他十一个府照此类推,便是省立第二……直至省立第十一中学。
民国伊始,这府中已经解散,而这省立第一中学尚未成立之时,学子们也便处于失学状态。于是私立的、外国人开办的学校便像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建立。当然,除了这府中官办之外,最有势力的就是数外国人创办的学校。英国的圣公会、美国的长老会和浸礼会都在杭州市创办了它们的教会学校。不消说教会学校的产生,有其历史的偶然性与特定的历史背景。美国的长老会创办的育英书院,就在山明水秀的钱塘江边上六和塔上边新建了一些校舍,不久书院改名为之江大学,它正是今天杭州大学浙江大学的前身。在山青水秀的钱江边忽然有了这么一座大学,这对郁达夫来说,充满了诱惑。
大学!那是比府中中学更高的学府。郁达夫平日居家自学,向报纸写诗,自觉中文已经不错,科学呢,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也差不了多少。那个求知欲很强的脑袋蠢蠢欲动,只希望学好英文,因为他知道,在那时英文是最重要也最欠缺的一门功课。现在府中尚未开学,何不舍府中而就之江呢?
啊啊!九月里,郁达夫怀着极大的希望,他又一次负籍别离了年迈的祖母和母亲,与心上人不告而别,乘船去杭州,这一年他十七岁。岂知道他来时兴冲冲,信心满怀,去时黯然神伤?
清湛湛的钱江水,滔滔不绝的钱江水,不知流了几千年几万年了。
王朝一个个破灭了,可它依然不改东流。可现在,在它的江干上,竟任由洋人插足,开办起洋人的大学,江干可以作证!
幻想始终没有离开郁达夫,进入之江大学,他无异成了一名囚徒。
令人不寒而栗。一个不信教的少年,逼着你信奉上帝,给你套上一副精神的枷锁。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是祷告,吃饭又是祷告,九时到十时做礼拜仪式,开口就是“神创造天地”,闭口又是“天地万物神造”、“‘耶和华’神的使者”、“耶稣基督”,转眼就一切都听腻了。可到了礼拜天,无论谁都要做半天的礼拜,听唱诗班的赞美诗,礼拜后又是祷告,又是查经。繁琐的礼拜形式把个活泼好幻想的少年逼迫得烦躁极了。
“神造万物?伊甸园、亚当夏娃?诺亚方舟?”开初郁达夫怀着极大的兴趣,恭听着这些远古的神话,今人的梦呓。但不久,这个向往光明、向往民主自由的郁达夫,这个从报刊上接触到梁启超、章太炎等到人文章的小青年,就充满了愤懑。《少年中国说》、《馗书》等文章,曾像甘露一样注入了他的心。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冲击他的神经,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在周身升腾。这是强奸民意,这是奴化教育,这是叩头虫的生涯!
他浑身不自在,充满了反抗的力量。
如果翻开《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人们该是如何认识清政府末叶已来的腐败和无能。一提起洋大人,朝廷的官员,从知县、知府、巡抚到钦差,都噤若寒蝉,胆小如鼠,而对于一般的民众则是别一副面孔。民国初年,积重难返,王朝崩溃了,民国刚刚建立,可教会系统却如蛛丝网,笼罩着中国,一个漂亮的招牌,为中华办学;一个险恶的用心,货真价实的文化侵略;一个卑鄙无耻的策略,彻头彻尾的奴化教育。
更为孤冷,更为凄清,没有温暖,只有失望,愤怒,他充满了反抗的情绪,他要大声呼喊。在这里只有读死书,实行的就是这样一种教育。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那样冷冰冰。
一个,两个,一群!就这样在大学里生活。校舍富丽堂皇,环境清幽。但在重重的压迫之下,每一个学生都必须是“上帝的羔羊”。钱江日夜东流,充满了活气,而在它的江岸边的之江大学本部与预科,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这教会学校的天下有如冬日黑夜中的旷野:黝黑、空洞、凄冷!
每一个牧羊人都是这批“羔羊”的主宰,整天阴沉着脸的大鼻子美国佬校长,冷酷而没有一丝暖气,仿佛时刻要对学生进行末日的审判;
为虎作伥的出卖灵魂的教务长,一个假洋鬼子,活生生就是再现的犹大;即使是学校中那几个胖墩墩的厨子,也仗着有牧师校长的庇护,对学生有如鹰犬。
忽然有一天,这“羊群”出了乱子,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骚动。骚动的原因非常之简单,膳厅中全是一拨拨用膳的学生,中饭的菜大抵是羊肉,弥漫着一股令人讨厌的腥膻味。有一批学生是不吃这羊肉的。其中有几个学生端着羊肉,要厨子给予换菜。
“不换!”
满面胖肉的厨子唾沫横飞,双手叉腰,一脸嘲笑的口气。
“一定要换!”
那几个学生也不示弱。因为这些住校的学生差不多是全部自交食膳费的,这小小的合理要求,应该得到满足。
膳厅中顿时起了一场很大的风波,那无理的厨子窜出来居然动手打了一个学生。那厨子平日里在主子面前像巴儿狗似的,如今居然动手打了学生,整个大厅乱成一锅粥。愤怒的抗议声惊动了学校当局。
平日里驯顺的教会学校学生,这时动了公愤,控制不住感情:愤怒、斥责、群情激昂,本科的、预科的学生们,同声声讨厨子的无理。
郁达夫就在这人群中,刚才的一幕,他看得非常清楚,对囚徒生活早已不满的他,与其他同学一样,眼见厨子行凶,侮辱他的同窗,在汹涌的人群中大声地斥责呼喊起来:
“揍他!”
“揍他这个不讲理的!”
“狠狠地打!”
“打他这个鹰犬!”
膳厅中一片混乱,出了更大的乱子,群情汹涌,学生们欢呼雀跃,学生们与几个厨子扭成一团。许多学生对那些不讲理的厨子打了学生都非常气愤。有一个免费读书的候补牧师,公开揭起叛旗,他对这厨子公开殴打不信教的学生,很不以为然。从那天的中午开始,学生们竟破天荒地不去上课和做祷告,学生们三五成群,同声发泄对学校当局的不满,从而在这教会学校中引发了一场小小了风潮。
这学校风潮的发生,经过与结局,大抵是一样的,开始是全体学生的总****和纷纷退校。家在杭州的便纷纷回家去了。在校的学生开始便是结成联盟,要求学校改革不合理的做法,兴利除害。学校当局不是为学生着想,而是偏护厨子,对学生大加压力,继续他们的那一套洋奴教学。不久,这一群“羔羊”中的驯顺者便背叛了盟约,纷纷出来复课,结果是只有那几个强硬者被开除了学籍,而郁达夫、王仲瑚等便在其中。
郁达夫那一年才十七岁。
那一次的风潮起因本来非常简单,问题也不严重,也不难解决,但由于校方无理地一味高压,终至激成一片大乱。这主要是由于该校的教规严格,宗教色彩浓厚,也与这洋人教育有关。
这十多名十七、八岁的学生突然间被学校勒令离校,到哪里去呢?
一部分杭州人可以回家,但大部分都是来自乡下,何去何从?而且大家都觉得如此不明不白地被开除,要坚持校外斗争,要向社会讨个说法,争取社会同情,不要分散。而这又要一个落脚处。于是他们听从王仲瑚的建议,在他家的“过塘行”小住数日——这种过塘行乃是当年钱江上皖浙交通中特有的行业,兼具客栈与运输公司的功能,那时钱江江干上就有近十家。于是郁达夫他们一行十余人便在江干的王云生过塘行暂时住下,他们团结一致,继续斗争,发传单,访报馆,见记者,谒当局,忙得不亦乐乎,但终于没有下文。有一次孙中山孙文大总统刚刚让出总统职位到杭州来,于是这一批闹风潮的学生,竞结队到孙中山先生的寓所去告状,也没有什么下文,这一场风潮也只有各家家长把自己的子弟带回家而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