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文化人云集上海,中国的文化人集中在中国的两种期刊上:
《文学》大型杂志、《申报·自由谈》!
在杭州的郁达夫,突然离开了喧嚣的上海,确实写了不少的作品。
在民国廿二年的六、七、八、九月,他先后在《文学》、《现代》、浙江《民国日报》副刊、《.申报·自由谈》、《青年界》、《论语》、《之江校刊》、《现代学生》等报刊上发表文章三十多种。杂文《清谈的由来》、《说模仿》、《无事忙者的闲谈》、《有目的的日记》、《大学教育》、《想象的用功》、《杂谈七月》、《睡病颂》、《暴力与倾向》,散文《杭州的八月》、《半日游程》,随笔《略谈幽默》、《查儿的百年诞辰》、《清新的小品文字》、《屠格涅夫的临终》,演讲《文艺上的智的价值》、《文艺与道德》、《中国人的出路》等等。
此外他还将新作编成《断残集》,作为《达夫全集·第七卷》,由北新出版。
他穿梭于杭沪之间,六月上旬,往沪刚刚返杭;十八日又因杨杏佛一事再度赴沪;刚刚返杭,二十六日又再度赴沪;七月因《文学》编辑屡屡赴上海,与鲁迅、叶圣陶等合作了《创作的经验》一书。八月上旬刚刚从上海返回,又接到即将在上海举行世界反帝大同盟远东反战会议,并参与联名签署《中国著作家欢迎巴比塞代表团启事》,十七日才返杭,二十一日又因《文学》主编傅东华写了《休士在中国》一文触怒鲁迅先生,《文学》社与鲁迅先生起了纠葛,郁达夫又立即赴沪参加调解。到了九月又数度与妻子王映霞一起赴沪,看望大先生鲁迅与文学同人……
郁达夫合家迁居来杭州,轰动了杭州朝野,杭州的教育、新闻、文化界,不少人都来捧场。之江大学还数度前来邀请达夫前往讲演,并邀请其兼课。杂志报刊邀请郁达夫撰稿,郁达夫无法推却,偶尔被勒索几首诗句应酬。文化界还屡次请郁达夫夫妇出席宴会一类场面,郁达夫好不晦气!浙江省党部也来了熟人,请郁达夫一起免费坐车旅游。中央党部来了要人,也要邀请郁达夫义务作陪,郁达夫并不感到开心。这种逢迎他人的做法,对于他来说完全是外行,他更喜欢静静地创作,他要更多地应付上海方面的索稿,那也是他不是职业的职业。
王映霞可不一样,她的人生世界与郁达夫有一定的距离,她更喜欢热闹,对郁达夫的避世颇有微言。她认为杭州不是上海,她希望与更多的朋友交往,与官场的人来往。事实上他们的家门已向一切人洞开,杭州铁路车务主任也托人说项,邀请郁达夫浏览两浙名胜古迹,为新修铁路扩大知名度,并写作游记。车票伙食费一类是免费的。郁达夫平生最喜欢的是旅游,他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可以遍阅两浙名胜古迹,又可以增加文学素材,何乐而不为?
上海的《申报》是上海最早的一份报纸,是民办商报,它初创于上一世纪的同治壬申年,由英国人美查集资白银一千六百两所创办,开创时不过日销四百份,美查回国后,将《申报》转让与席子佩接办,入民国后,史量才集资接办,扩大了规模,成为第一大报。他将《自由谈》交黎烈文编辑后,其规模影响进一步扩大,为此深受当局的忌恨。鲁迅、茅盾、郁达夫作品尖锐的自由谈,更是令当局如芒在背。《自由谈》延揽了海上的左翼作家,腰斩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倡言民主、自由,论战,更使当局恨不得立即去除而后快。他们一方面加强新闻检查,向黎烈文施加压力,更向史良才总经理施压。国民党上海党部头目吴醒亚等人更是联名具函史氏,要求撤换黎烈文,史氏置之不理,直截了当地答复说:
“感谢诸公为《自由谈》惠临赐教,我想诸公也未必愿将《自由谈》变成不自由谈吧!”黎烈文的改革得到史量才最为坚决的支持。
黎烈文接编《自由谈》以后,最重要的事件就是“腰斩张资平”事件,此事毕竟轰动整个上海滩,也为全国新闻界所熟知。那时张资平早已堕落,他在粗制滥造廉价的三角四角恋爱小说,为正经的文化人所不齿。即使是郁达夫也已十分反感。他们的创作迥异其趣,这时更是相去甚远。他们虽然尚有来往,可郁达夫觉得不可救药了。这时张资平在官办的报纸挑唆下,一度向“自由谈”反扑,以泼妇骂街式的文章为文坛所齿冷。郁达夫事后才知道张资平带着满心的怨气离开了上海,拖儿带女回到广东乡下开矿去了。
上海的小报《微音》一类对《自由谈》的做法十分仇恨,那些小报与黎烈文接编的《自由谈》前任周瘦鹃有关,他们利用关系在小报上屡造谣言。说什么“曹聚仁经黎烈文等介绍,已加入了左联”,又说什么鲁迅率“喽罗”们包办了《自由谈》,挤掉张资平,气跑曾今可,建立了清一色的左联天下。他们把《自由谈》描述成是赤色的王国,直接攻击鲁迅与黎烈文。他们造谣、攻击,无非是煽动国民党当局对黎烈文的《自由谈》采取行动,手段是相当阴险与狡诈的。
上海的文坛已面临空前的高压,实行新闻检查,邮政检查,捣毁了书店、影院,《自由谈》面临空前的高压……国民政府当局的所作所为。
无非是要文坛、民众、社会噤口,免谈政治,免谈抗日,国民政府当局所做的一切不仅无耻,无理,而且疯狂!剥夺了人民群众的自由、民主和人权!这就是蒋记政权的最大特征!
郁达夫度过了一个比较平静的夏天与秋天,大部分时间枯坐家里。
写了不太多的作品,偶然来往于沪杭之间。虽然闻知上海文坛以及全国政治的种种事情,但总觉得太单调太无聊了!这时,他逐渐远离了旋涡中心……
浙江省那时正在建设重要的两条道路——浙赣铁路与金温公路,那无疑是浙江的千古大事。千百年来,两浙的民众走州过府,除坐船外,无非是凭着两条大腿,一条扁担。有钱的商人与有权的官员不过是舆轿驽马,完全处于原始落后封闭的状态。浙赣线那时刚刚建好从杭州出发,经萧山、诸暨、义乌、金华、汤溪、龙游、衢州、江山,到达江西的玉山,三百多公里的路程,是为杭江铁路。又正在建设从金华到兰溪二十二公里的支线。准备在这一年年底之前正式通车,急于要印制一份旅游指南什么的书籍资料。杭州到江山这一段铁路的车务主任曾荫千,经郁达夫的朋友介绍,来与郁达夫面谈,希望郁达夫乘汽车遍游浙东,将所见所闻的景物,详告中外之游客。曾荫千富有挑战性,他说,与郁达夫一起前往的还有大名鼎鼎的考古学家陈万里,和中国最伟大的摄影师郎静山,条件是优惠的,乘坐公家的车船,将游记收入导游丛书,他们准备出版一本《浙东景物记》的丛书,作为杭江铁路的导游丛书,稿酬从优。
郁达夫真是高兴极了!这无异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他想摆脱死气沉沉的环境,早就想到外地旅游了。何况是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呢?可以换换空气,可以改变枯燥的生活,还可以增加文学素养。王映霞也一力支持他的这一次免费旅游。
十一月九日,郁达夫开始了他的杭江铁路的游程。按约定,他在夕阳斜照中渡过钱塘江,在江边会晤曾荫千氏,打算游历浙东。陈、郎二人因已去过诸暨、金华两地没有同来。车务主任为郁达夫频频介绍了杭江铁路建设的规模,筹款等等,第一站就是山阴道上的诸暨乡下。
郁达夫是幸运的,旅游本来就是有钱有闲阶级的专利。旅游的快乐乃人生精神的解放,好奇心的满足。郁达夫从日本留学时代就有这个爱好,可是他没有钱,在艰难的生活中节省几个钱去旅游一番。而这一次,凭着他的才名,前去工作,前去旅游,其实是肩负着路局办公的任务,可以遍游浙东。
秋阳的高爽,山阴道上,千崖竞秀,怪石嶙峋,风景万千,美不胜收。
使人有游览在仙境中的感觉。原野上数以万计的红枫、红桕树、白果树,红成一片,尽收眼底。世界是那么优美!第一站,郁达夫几个人游览了诸暨五泄。秋野稻谷,一片金黄。郁达夫经胡公台,行十里亭,过大唐庵、福缘桥,早到了名震中华的五泄溪与五泄群山。好在郁达夫奉命而行,早已把《绍兴府志》、《诸暨县志》粗粗看了一遍。坐着黄包车车夫的车,更有考古学家陈万里搜索到的众多文献,郁达夫可以在车夫的带领指点下,痛快地赏心悦目,一直来到青口镇,因黄包车不能坐了,便与一行步行进入五泄。遍游了五泄的七十二峰,五泄寺,在和尚的陪同下,遍历五泄。那五泄,就是五个有名的折叠相连瀑布。明代的游记大家徐霞客、王思任都曾到过的。郁达夫怀着极高的兴趣,采访古迹和天然风光的意趣,只是可惜时间太紧,只能走马观花……
郁达夫也访问了诸暨的苎罗村。苎罗村闻名今古,那里曾经出过倾覆了中原霸主吴王夫差王朝,为越王勾践立了大功的古代美人之首的西施和郑旦。他们游览了王羲之书圣写就真迹“浣纱”二字的浣纱溪,参观了西施庙,在西施庙里,郁达夫应管庙的老先生约请写了一幅立轴和一幅对联,那对联上是:
百年心事归平淡
十年狂名换苎萝
上联摘自龚定庵老前辈的诗句,下联乃是柳亚子题郁达夫《蕨薇集》的诗句。柳亚子的诗句本是暗指郁达夫与王映霞喜结连理的,这里却也派上了用场。那立轴乃是郁达夫的急就章:
五泄归来又看溪,
浣纱遗迹我重题。
陈郎多事搜文献,
施女何妨便姓西。
郁达夫感慨于考古学家陈万里为西施庙搜集文献,诗人的眼光与考古学家的工作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游了诸暨,郁达夫便乘铁道上的客车飞向金华,经过义乌,义乌乃两汉名邑乌伤县是也!但见铁道两旁夕阳斜照,青山红树,又见牧歌式的田园生活,老农赶着头老牛正在耕田,好一幅“老牛农耕图”!这情景与张资平的什么“望岁小农居”大是不同,显得分外真实!真正的农家生活,别有韵味。他临窗吟哦,想起义乌的历史,抗金名将宗泽与初唐大诗人反武后的骆宾王,写出了一首诗:
骆丞草檄气堂堂,
杀敌宗爷更激昂。
别有风怀忘不得,
夕阳红树照乌伤。
郁达夫的心情出奇地好,这是他多年来少有的现象。心情稳定,没有悲伤。他以前曾经那么羡慕谢康乐、李太白他们处处留下屐痕,遍游东南名山,写下清丽豪迈的诗句,诗名震激古今,为一代诗歌之宗。
他也羡慕徐霞客,足迹遍布海内名山——天台、雁荡、黄山、武夷、滇中诸地,留下传名千古的不朽游记之作!现在他也可以乘车步他们之后武,遍游两浙名胜古迹,可以无忧无虑地揽胜吟诗,一展平生抱负了!
十一月十二日,到达金华,那金华乃是浙中重镇,南接处州、温州。
东接大盆山台州,西南乃衢州古城、仙霞古道,西北呢?是紧迫兰溪。
那兰溪,郁达夫还没有去过,它是七省通商的的中心大埠,尽管与他的老家并不遥远,达夫还没有去过,可心仪已久。那一天,他在曾荫千的陪同之下,同游金华,,承当地一个叫黄志雄的向导导游北山双龙诸胜。
金华北山本是古代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传为神仙赤松子修炼之所。
郁达夫异常高兴。那导游最近还辑览编写了一部《双龙记胜》的书,最是了解北山的一点一滴,带着郁达夫他们遍游了双龙、冰壶、朝真三洞。
那三洞各具特色,双龙洞分里外二洞,仰卧在一只盆似的小木船中,为工人从崖石底下水中穿过,水溢有度,不小心得碰破鼻子!可惜其时景观正在修缮,减色不少。他们在洞里玩了整整一个钟头,还拓了张宋代庆历年间的摩崖拓片,然后游历了冰壶洞,冰壶洞水从石滹中流出,是别有洞天,飞瀑高悬,泻人洞中,据说洞与双龙连这一体。只可惜洞里难行,郁达夫在那里还狠狠摔了一跤……他兴致勃勃地游览了黄大仙的遗迹,据说那里是黄初平叱石成羊之处。
游览了金华的天宁寺、八咏楼,那些地方都是浙中名胜古迹啊。他还兴致勃勃地游历了凤凰山,在那里观赏游览了陆放翁的诗碑,他发觉他的游因与徐霞客的记载完全相吻合,为了感谢黄志雄先生的导游,临别时他为他写了两首诗:
金华山下双龙窟,
湮迹人间两百年。
好是黄郎身手健,
馋刻洞府拜真仙。
北山回首暮烟横,
落日寒郊草木惊。
游罢洞天三十六,
归来辛苦记初平。
郁达夫的心情愉快,他做他的工作,是那样的认真,亲赴景区。揽胜今古,又查证史料,每记下一篇游记,亦详亦略,还有走马观花之叹。
他更游览了兰溪。兰溪虽是金华的属县,可在火车开通之前,这里的交通更胜金华一筹呢?自古以来,有“小小金华府,大大兰溪县”的说法,兰溪乃民初以前的商旅集散之地,这里曾遍布了来自闽赣皖浙湖广客商,郁达夫痛快地站在兰溪横山之上,目击三江口,那是金华江(婺江)、衢江、兰江合汇处,俯瞰兰溪古城,东北角上兰溪城尽收眼底,他还心系故乡呢?心里默默地念着“登彼横山矣,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矣,心事茫茫!”他知道,只要买舟东下,这兰江之下不远,兰江与新安江合龙,下面就是他所熟知的建德江、桐庐江,富春江了,离他的故乡不过半日行程。那正是他儿时思慕而解不开的想头!他同样游历了这里的洞源山,登上了白云洞,之后又去了兰溪的名刹栖真寺,在那寺壁看到古人与今人写的若干诗句,想起九姓船娘的故事,不觉技痒,居然也在那里写下两首题壁诗:
《兰溪栖真寺题壁》
红叶清溪水急流,
兰江风物最宜秋。
月明溪畔瑟琶响,
绝似浔阳夜泊舟。
过兰江
阿奴生小爱梳妆,
居住兰舟梦亦香,
望煞江郎三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