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秋讨了个无趣,感觉被人狠狠地冷了一下,她后退一步,尽量不阻碍住钱副市长视线,好让钱副市长跟谭敏敏交流得更从容些。
“市长取笑我哩,我哪是拍电视剧的料,是人家唤我来捧场,就算是试试水吧。”
“好,好,这水该试,这水该试,没准还能试出个大明星呢。”钱谦的声音既夸张又饱满,说得谭敏敏一阵花枝乱颤,都不知该摆什么造型了。
皮天磊感觉着差不多了,道:“市长入座吧,菜马上就好。”
“好!”钱谦痛快地应了一声。
这顿饭,滟秋吃得相当尴尬,她本以为,跟着谭敏敏来,主角当不了,至少也能混个配角,就算配角混不到,也不至于让人像垃圾一样遗弃在一边。可滟秋真就做了一回垃圾。从饭局开始到结束,她就像一把冰冷的椅子,闲置在那里,没有人关注她,最起码的一点照顾都没得到。滟秋是不指望皮天磊照顾的,算起来,皮天磊还曾经是她的老板,只是那个时候,滟秋没有福气一睹皮天磊庐山真面目,这天见了,倒也觉得皮天磊没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倒是比钱副市长还显得彬彬有礼。可惜他的彬彬有礼全送给了钱副市长,对在座的女士,他似乎视而不见。皮天磊还带了黑妹,滟秋原来以为,黑妹是因为长得黑才叫黑妹的,她错了,黑妹白得让人嫉妒,白得让人眩目。
三个女人中,要论姿色,或论风采,黑妹当之无愧要拨头筹,这没办法,漂亮就是漂亮,你是嫉妒不来的。滟秋跟她相比,远着呢,怪不得她能做皮天磊的压寨夫人,也怪不得她能替皮天磊统领住千军万马,不一般啊。除了黑妹和皮天磊,桌上再就是发改委一个主任,光秃秃一颗脑袋,上面居然一根头发也没飘,滟秋起初以为是此人喜欢光头,后来仔细看半天,才发现不是,那儿原本就寸草不生。滟秋就替这位主任伤感了,主任年龄应该不是太大,不到五十岁吧,可因了这颗光头,一下子就老了许多。这位主任倒是对她殷勤一点,见她冷落得不知怎么是好,主动跟她说了几句话,但仅仅也是说话而已,目光里并没什么别的内容。滟秋就有些失望,不,这一天带给她的是绝望。女人是不能让人如此冷落的,哪个女人不渴望被人众星捧月,哪个女人不渴望像璀璨的花一样一枝独秀?可滟秋秀不起来,她总算是知道自己的差距了。
至于钱副市长,滟秋来时的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滟秋记得,三和开业那天,钱副市长的胸花还有贵宾牌都是她戴上去的,当时钱副市长的目光还在她脸上刻意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像一条蠕虫,爬得她痒痒,没想,人家一点不记得了。他的兴趣还有热情全让谭敏敏一个人吸引了,就连黑妹,也无法把他的目光抢过来。
男人呐,滟秋深深叹了口气。
滟秋既为自己悲哀,同时也为洪芳难过,洪芳为那天能请到钱副市长,激动了好几天,说以后可就要有靠山了,钱副市长如此重视企业,有困难不可能不帮三和解决。现在看来,市长剪彩就跟她当初陪客人一样,只是在例行公事罢了,一拨接着一拨,轮到这个便把那个忘了。滟秋又想,如果全记下,还不得把人累死。
这么想着,她脸上终于有了笑,但也是苦笑。
滟秋把这天的感受牢牢记住了。
按照钱副市长的指示,公安局副局长高安河迅速布控,对发生在开发区的恶性暴力事件展开侦查。初步查明,那天对阀门厂职工施暴的是张朋手下的光头帮。张朋手下有好几个帮,什么平头帮,寸头帮,光头帮,这些是按发型分的。还有讨债帮,拆迁帮,出气帮,收地帮等,这些是按工作性质分的。讨债帮就是专门替人讨债,讨回来的债按四六分,债主得四,张朋得六。拆迁帮是专门为开发商扫清拆迁户的,按搬迁户数和拆迁难度收费,出气帮就是你觉得谁碍事不顺眼了,跟他们吭一声,他们替你出这个恶气。收地帮就是你的地盘被别人霸了,他们替你讨回来。东州这么大,一个人是占不完的,码头分成三六九等,分属不同的黑帮管辖。
一些边边角角,霸主们看不在眼里,留给那些才出来混的,这些人还不大懂江湖规矩,常常是你在我的地盘上晃一枪,我在你的地盘上插一脚,收地帮便出来为他们维持秩序。这个帮属于小儿科,是张朋专门用来训练手下的。光头帮的大哥姓米,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小米汤。你可别小看这个小米汤,他岁数不大,才十九岁,混江湖的时间,却比他手下三十好几的人还要长,足可以称得上是老江湖。大约八岁时就在解放路一带混了,那时靠乞讨,再后来就偷,有神偷之称。再大一点,就敢一个人夜闯民宅,连偷带抢了,顺带着,还糟蹋过两个比他年龄大的妇女。东州几家看守所,小米汤都蹲过。最长的一次,他在少管所蹲了一年零三个月,是张朋的兄弟黑虎托人把他从里面捞出来的,出来后他就跟了黑虎。
那天小米汤本来不闹事,开发商黄蒲公请他们原是为了别的事,黄蒲公又相中了一块地,跟政府这边也说好了,但牵扯到棚户区拆迁,那里面都是一些老居民,有着丰富拆迁经验的黄蒲公自然知道,这种棚户区拆迁难度相当之大,跟那些老居民谈判,简直比跟美国人谈判还难。黄蒲公叫来小米汤,让他打听一下,那片棚户区,有几个刺儿头。刺儿头就是政府所说的钉子户,黄蒲公他们不叫钉子户,钉子是铁做的,有钢性,那些刺儿头不配这称呼。在黄蒲公他们眼里,这些刺儿头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人,仗着先人占了一块好地皮,张着血盆大口,漫天要价,恨不得一间破草房换给他一套别墅。这些人骨子里其实软得很,或者压根儿就没骨子,有骨子的人能住在那种地方?黄蒲公跟小米汤是老关系,铁得很,跟黑虎也是老关系,也铁得很。
开发商么,没有这些人给他做坚强的后盾,他还怎么开发?黄蒲公让小米汤搞出一个方案来,看哪些刺儿头使点小手段就能摆平,哪些刺儿头使点小手段不行,必须来横的。对那些挑头闹事耍蛮横的,黄蒲公丢下一句话,一条人命三十万,十万给死者,二十万归小米汤。小米汤那天是跑来给黄蒲公报信的,情况他已摸清了,没问题,这片棚户区就交给他。谁知就碰上苏进泉他们围攻开工现场。小米汤最见不得苏进泉这种人,企业好时,他是领导,要威风有威风,要体面有体面。企业搞垮了,他又站在职工一边装可怜,还当起了职工领袖。呸,领袖也是你当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挨过几刀挡过几砍,你身上有洞么?黄蒲公一开始还跟苏进泉讲道理,很温和地讲,说厂子已经卖了,善后问题会逐步解决,开发商也有开发商的难处,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开发商满身是钱,随便你们拿。
有个职工冷不丁就说:“没钱你充什么胖子,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黄蒲公最恨这个“滚”字,他在十岁的时候,被后爹踹了一脚,骂他滚出去。十二岁的时候,他又被亲娘踹了一脚,也骂他滚回他老子那儿去。这之后,黄蒲公为了讨饱一张嘴,经常让人踹,也经常被人骂滚出去。等他靠盗卖光缆发了一笔横财,打算做点正经事时,这个“滚”字,就更多了,有些是赤裸裸说出来的,比如工商局有个女科长,就因黄蒲公没按她的要求在工商局内部的打印室打印材料,就骂着让黄蒲公滚出去。有些是用目光说出的,比如税务局长,比如银行信贷部主任,等等。黄蒲公如今是大老板了,再也听不得这个字。那个职工骂完,黄蒲公想也没想,反手就掴了他一巴掌。如果不是那天黄蒲公要接待那么多领导,他可能就亲自教训这帮人了。可惜他没有时间,他要热情似火地陪市、区领导,陪那些已经不让他滚的官老爷们。他冲小米汤说了一声:“这儿交给你了,让他们马上消失。”
就这一句话,小米汤身上的血性就被激了出来,他操起一块砖头,工地上有的是砖头,对了,那天小米汤没带家伙,因为不是准备去打架的,他手下也没带家伙,都捧着花篮,在给黄老板贺喜呢。一看大哥操了砖头,弟兄们扔了花篮,便在工地上找家伙。有抡起铁锨的,有顺手操起钢管的,也有学小米汤一样,不用别的,只用砖块的。稀里哗啦一阵猛打,苏进泉他们就被打散了。
案情摸得差不多,副局长高安河下了命令,马上缉捕小米汤。话音未落,他的办公室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张朋,他说:“不用缉捕,人我给你带来了。”说着,将身后的小米汤一推,推到了高安河面前。
小米汤嬉皮笑脸,一副小地痞的样:“首长,找我有何贵干啊?”
“你就是小米汤?”高安河望住这个一脸憨相的小不点,怎么也把他跟黑社会对不上号。
“首长,我就是小米汤,我们老板说,你正在找我。”小米汤又往前走一步,脸上的笑更厚了。
高安河愤怒地瞪住张朋,张朋进入他办公室,就跟进入自己的家一样方便,可见他有多嚣张。瞪了一会,将目光转向小米汤:“你干的好事!”
“首长,我没干好事啊,我这种人,配干什么好事。”小米汤越发肆无忌惮。这种有恃无恐的样子彻底激怒了高安河,他冲门外喝了一声:“来人,给我把他带下去。”
这时候张朋说话了,张朋往前一步:“我说高大局长,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怎么说,我也是客人啊。客人来了,一杯水也不赏?”
“……”
高安河无语了,张朋的黑社会不是刻在脸上的,这种人,最懂得伪装。从他打算把自己洗白那天起,就再也不出面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相反,他在公众面前以另一种形象出现。远的不说,去年他还出资五百万元,为十家养老院送温暖,还在自己的家乡修了一所希望小学。张朋名义上是东州万家乐实业公司董事长,万家乐是一家连锁超市,店面现在开到了五十多家,在全国都很有名。至于他手下的夜总会、洗脚城、桑拿中心等,都不用他自己的名字,随便找一个女人当总经理,他自己在背后指使罢了。这种事你可以不平,但不能拿出来跟人家理论,况且,张朋跟上面的关系,远比皮天磊还要过硬。要不,他能当选人大代表,去年好像还当选过东州十大功勋人物。他出入领导的办公室,远比他高安河自在频繁。高安河只好忍住怒,换了一种口气:“张董事长啊,你坐,坐。”
一听让坐,小米汤赶忙跑沙发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然后冲张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是故意表演给高安河看的,目的就是将高安河激怒。去年吴江华查一起案子,有人以一种豪华坐便器为名,说是能治百病,无病养身,在东州地区大搞变相传销,上当受骗者无计其数。吴江华最终查明,此起非法传销案件,幕后老板就是张朋的一个情妇。张朋至少有不下十个情妇,这位名叫马雪丽的女人,最早还是一名警察,是在五年前东州集中打黑时跟张朋认识的,没想,认识之后非但没将张朋治罪,反而让张朋拉下了水。一开始她还担任着派出所所长,后来嫌这碗饭不好吃,辞职不干了,开了一家保健品公司。当时吴江华带人包围了马雪丽的保健品公司,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马雪丽跟张朋就合着给吴江华演了这么一出,生性冲动的吴江华果然被他们激怒,当场拔了枪,一颗子弹出去,差点就击中马雪丽。后来为这颗子弹,张朋大做文章,还请来了中央媒体的记者。幸亏开枪者是吴江华,换了别人,怕是上面保都保不住。而那起案件最终也不了了之,马雪丽的保健品公司现在照样开得红火,据说最近她正在热销什么洗脚盆,这个产品还拿到了有关单位的荣誉证书。
世界是个万花筒,你认为它有多怪,它就有多怪。
“对不起张董,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小米汤涉嫌聚众滋事,对他人形成重伤害,需要配合调查。”
“重伤害?”张朋猛地掉头,盯住小米汤:“你个龟儿子,说,什么时候伤害了别人?”
“我没有啊,我哪敢伤害什么别人,首长,你搞错了吧?”注小米汤哭叫起来。
“搞没搞错我也不知道,等一会,让办案人员跟你说。”高安河一脸正色。
这时候,进来两个警察,想将小米汤带走。张朋猛地站起:“高局,这样做不够意思吧,人我是给你带来了,至少也得让我明白,他犯了哪一条?”
张朋的话还没落地,桌头上的电话响了,高安河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打电话的是负责此案的治案支队副支队长季平,季平说:“高局,情况有变,阀门厂职工集体翻供,不承认被黑社会打了。”